乌埃尔贝克《幸福荷尔蒙》:弄潮儿的“幸福丸”
来源:文艺报 | 沈大力 2019年03月11日09:00
2019年伊始,法国驰名遐迩的作家米歇尔·乌埃尔贝克推出了他的第7部小说《幸福荷尔蒙》(Sérotonine),迎春潮推波逐浪。
时下,巴黎咖啡馆的热门话题是文坛核心形象“尼斯湖怪”乌埃尔贝克。乌氏屡屡一鸣惊人,被视为一位当代“预见异象者”。早在2001年9月3日,他发表小说《平台》,描述主人公米歇尔的情妇瓦列丽死于一场伊斯兰恐怖炸弹袭击,8天后就发生了震惊全球的“9·11事件”。这部小说的情节似乎还预言了翌年10月在巴厘岛夜总会伊斯兰恐怖分子制造的暴力袭击。2015年1月7日,他又在销售量超过80万册的《屈服》中宣告了几乎同一天出现的伊斯兰恐怖分子摧毁巴黎《查理周报》惨案,因而被舆论界捧为“先知”。他还通过此事扬言,法兰西国土伊斯兰化加速,到2022年势必将要由一位穆斯林总统主宰,令以拉丁族传统为主体的六角国上下哗然。
新近,围绕乌埃尔贝克的文学创作动态,法新社连续播发6篇要闻,宣传乌氏的新作《幸福荷尔蒙》面世,定将给西方带来“空前绝后的福音”。果然,经一阵紧锣密鼓,元旦刚过,《幸福荷尔蒙》于1月4日上市,弗拉马里翁书局第一版印数就高达32万册,显眼地摆进法国各家书店橱窗,在今冬文学季出版的493部小说中拔得头筹, 很快在一些书店出现断货局面。德文、西班牙文和意大利文版紧跟,分别在1月7日、9日和10日出炉,同时还将出版卡斯蒂利亚文和加泰罗尼亚文译本。法新社报道,此书的出版构成法国今冬文坛特等大事,引起欧洲乃至整个西方轰动,同时特别指出:“米歇尔·乌埃尔贝克的第7部小说在黄衫潮涌起前几个月已经写就,预料到了这场运动的兴起,而任何一位有理智的政治家都不曾有这种先见之明。”
《幸福荷尔蒙》颇具黑色幽默和尖刻冷峻的社会色彩,让乌埃尔贝克的追星族醉心,售书头一天清早就竞相赶至巴黎王宫广场的“德拉曼”、蒙巴纳斯的“弗纳克”、第六区的“敖德萨”和第十五区的“帝宫”等多家书店门前排长队争购。小说出版者弗拉马里翁书局介绍:“这部记叙作品穿越法国全境,践踏其传统,贬斥其城邦,摧毁其濒临动乱的乡村。作者描绘出一个没有善心和友情、变得无法掌控的世界。”埃洛迪·穆尔兹在巴黎林荫大道街上开一家独立书店,仅1月4日上午就售出了30册《幸福荷尔蒙》,一时洛阳纸贵。依他看来,作者乌埃尔贝克确是“一位敏锐的社会观察家,通过‘露骨文学’调侃,品评人们生活的社会场景”。他强调,《幸福荷尔蒙》是一部“透镜鉴照”,作者的“通灵”本能来自于其本人的实际生活体验,以及对整个世界现实的洞彻。这是他特别能引起读者兴趣的缘由。小说揭示了当今消费社会的空虚,现代化追求高生产率,不惜乞灵于“Robot”,任人工智能来役使劳动者本身。它提醒,全球化造成农业社会动荡,出现普遍依靠药物生存诸般现象,令人不安。
法兰西电视集团下属文化网站《文化邮箱》评论道:“乌埃尔贝克沉湎于从各个角度观察当代社会,洞见各种客体及其功能,在背景上审视自然美的侧影、城邦的丑陋,尤其偏重人类表现。在社会组织方面,从来没有一个人类社会如此这般建筑于劳务报酬的基础上。金钱交易,为权力效劳,构成一切的关键。”法国“新闻电视台”进一步评说:“这本347页的小说锚定于当今的现实。或许,其关键意在言外,尚不可知。”
《幸福荷尔蒙》一书的主人公叫弗洛朗-克洛德·拉布鲁斯特,时年46岁,“身材魁梧、短壮,有点儿嗜酒”。此人并不完全像作者本人,但也是农艺师,在孟山都跨国公司任职,经历跟乌埃尔贝克相同,负责给法国农业部起草递交欧盟的报告。像乌埃尔贝克一样,此君也娶了一位年龄比自己小20来岁的日本女郎“桔子”为妻,住巴黎十三区羊肚菌型未来派混凝土“图腾塔楼”。所不同的是,弗洛朗-克洛德一日从西班牙天体村归来,突然发现本已同他情感疏远的妻子耽于逸乐,不贞洁,对她顿生杀念。在一家酒馆冷静思量后,他觉得不值得为一个毒蜘蛛“黑寡妇”去犯罪坐牢,最终返回在旺代的故乡。浪子回头的阴暗历程中,他靠着心理医生开出的一贴荷尔蒙抗抑郁剂维系,寻思自己还能否在孤独中找到幸福。这也是当今所有法国人试图克服淡漠忧郁症的普遍诉求。
说到Sérotonine这种“幸福荷尔蒙”,作者本人在小说开篇便坦言:“这是一粒可以一掰为二的卵形白色小药片。它给生活提供了一个更人为、不那么空洞、带有某种刚性的美好释义,但并不能给人以任何形式的福祉。”十分明显,对乌埃尔贝克说来,叫卖“激素幸福丸”,只不过是一种“慰安术”。2017年5月10日逝世的法国作家艾玛纽尔·贝勒海姆是乌埃尔贝克的好友。二人每次碰面,女作家都要问他是否“幸福”,天天服用荷尔蒙“幸福丸”的对方总哑口无言,反倒啼笑皆非,竟常有想自杀的念头。
据《文化邮箱》讯息,乌埃尔贝克口出狂言,不但觉得上帝“拙劣”,蔑称大诗人歌德为“老蠢货”,而且诅咒旺代的传统高卢-罗马古城尼奥尔是他所见“最丑陋的一座城邦”。尼奥尔市长热洛姆·巴洛日获悉后一腔忿懑,但摆出高姿态,特邀乌埃尔贝克前往会面。市长心知乌氏患有抑郁症,于是向他推荐当地特产的“当归”,夸口说这种“白芷”系“灵丹妙药”,治疗精神忧郁有奇效,特别能够滋养大脑,补虚壮阳,增强人的“幸福感”,不愧为抑郁顽症这头恶魔的克星。“养生堂”的医师清楚,“当归”的疗效出自它富含荷尔蒙 ‘sérotonine’,即今天所谓的“激素”,不意竟成了尼奥尔市长眼中的“幸福丸”,变为乌氏新写小说醒目书名,具有了一种神秘诱惑力。难怪乎巴黎市中心的“帝宫书店”将小说《幸福荷尔蒙》专门放置在医疗丛书类中出售,以凸显其心理治疗功效,迎合市民精神健康的迫切需要。
“幸福”几乎已是法国一类西方超消费社会渴望而难以企及的生活目标。《幸福荷尔蒙》作者的“露骨文学观”,触及的正是这一主题,让众多读者在“生态滑水板”上有所体验。小说主人公弗洛朗-克洛德信奉叔本华或封达纳的哲学,在寻觅无条件持久爱情受挫后,不时沉浸于往昔曾在几位女性身上寄托过的情爱。在日本女郎桔子之前,他闪电般地陆续与凯特、克莱尔和卡米伊有染,真正动情的是20年前在诺曼底跟卡米伊相处。他时而嘴角露笑,时而情急揪心,最后也以失恋告终。西方现代社会解体,因薄情而苦恼,整个氛围如此,难免不渗透进个人精神角落,令人坠入绝望深渊。
弗洛朗-克洛德深切感受到:“对于弱者群体,外部世界是凶恶、冷酷无情的。”的确,整个社会苟活于朝生暮死,全然不顾及世界本质。严峻的现实灾难,远非注射几剂法国人云亦云的“幸福荷尔蒙”可以克服得了的。他得出结论:幸福只是一个旧梦。今朝在西方,外部环境变化,没人再能够幸福。旧世界老朽衰败了。小说主人公说的这个“外部世界”,包括一些人竭力挽救的“欧盟”。弗洛朗-克洛德作为农艺师,颓唐中在诺曼底幸遇力挽西欧农业危机的德国贵族同行艾默里克。艾默里克在跟20来个旺代农民与共和国保安警察冲突里中弹身亡,成为欧盟统一政策制约法国农业的可悲牺牲品。弗洛朗-克洛德赞誉他是承继旺代贵族衣钵,替当代全球化中受难的法国农民请命,乃至为之殉道的“基督骑士”。实际上,这是作者乌埃尔贝克逆潮流、反对布鲁塞尔技术官僚“专政”的一种姿态。他公开表示:“言论自由,就意味着有权利火上浇油!” 法国《世界报》女记者尼科尔·沃勒在1月4日《幸福荷尔蒙》面市当天写道:“着实重要的是,作者嬉笑怒骂,从卡尔瓦多斯省‘悬崖镇’的家乐福销售市场,说到布鲁塞尔武断强加的牛奶限额,从抗抑郁激素的药效到亲戚自杀,从巴黎第十三区塔楼到重组家庭,一篇篇娓娓而谈,意趣横生,亦不乏自嘲。其白描手法独特,任凭读者自解其中滋味”。
法国《解放报》载文指出:“作者换位思考,描写农耕者危在旦夕,陷入绝望。他近来赞扬起特朗普的保护主义,猛烈攻击欧盟的自由主义政策,视之为万恶之源。虽被指玩世不恭,但却值得引起人们的重视。”确实,他赞扬英国“脱欧”有勇气,为欧洲人树立了榜样,而法国人的雄心在于跟美国和中国对话。英国《电讯报》强调:“乌埃尔贝克预言了西方文明悲剧性的厄运”。右翼的意大利《时报》则将乌氏比喻为乔治·贝尔纳多斯,说他的《幸福荷尔蒙》“打开了了解世界走向的新篇章”。
乌埃尔贝克2010年以小说《地图与疆域》获龚古尔文学奖,刚刚又从法国当局领到“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被媒体追捧为“21世纪的巴尔扎克”。他十分懂得商业营销术,深谙结交社会显贵,通过媒体传播兜售自己之道。具体通过专门的经纪人弗朗索瓦·萨缪尔松为他张罗公关,采取“金钱与性”的渠道在社会结网。他深知“名利场”有不测风云,在2010年靠小说《地图与疆域》荣获龚古尔文学奖的当晚对萨缪尔松说:“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但到明天,一切就行将结束”。他每部小说发行量都高达数十万册,且迅速翻译成各国语言,流行全球各地。然而,此君又是最具争议的当代法国作家,每回作品发表都众说纷纭,掀起偌大风波,眼下的这本《幸福荷尔蒙》也不例外,六角国里激烈攻击者大有人在。有的巴黎普通市民对媒体围绕《幸福荷尔蒙》的鼓噪感到厌烦,不能认同广播电视“如此喋喋不休地吹嘘一个‘无耻之辈’”,声言:“我决不会读他的这本书!”
笔者看作家菲利普·拉布罗主持的电视时事辩论,听到法国荧屏名嘴尼古拉·道迈纳克的独特见解。据他看来,乌埃尔贝克新出版的小说《幸福荷尔蒙》纯粹是一本“平庸之作”。《费加罗报》连篇累牍地吹嘘它,甚至将作者捧为“今世巴尔扎克”,更是十分荒唐。
乌埃尔贝克则推说传媒对他“过誉”,向报界声言:“我会死去,毫不虑及自己的小说要引起什么反响。不抱幻想,就心安神定。”一念及此,他公开宣布与报界断绝关系,今后再不接受任何传媒采访。报界这般册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而且,乌氏不善言辞,声称自己处在一种悬浮时空、一种泛银河系的星际之中,不愿多动脑筋,不涉世事,甚至离开法国,到爱尔兰的彼瑞孤岛上居住。实际上,他倒是认为“人生如戏”,像巴尔扎克那样在写“人间戏剧”,只是比巴尔扎克逊色,人物刻画上难以“入木三分”,成了需要偶像的当今法国文坛上一个摇滚“活神话”。
这个新偶像藐视诗哲先驱,口出狂言:“在文学上,本人不屑借鉴前辈,不论塞万提斯,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均不在话下。我们这一代人阅读面广,自有独特风格,还真谈不上受了他们什么影响。”
电视资深文学节目评论员贝尔纳·毕沃十分重视小说《幸福荷尔蒙》的哲学内涵。在他眼里,一部文学作品敢以科学词汇命题,乍看起来似乎有些怪异。或许,作者扮成一名“小化学家”发话,故弄玄虚,用身体不可或缺的养生激素当作“幸福丸”,是想给渴望慰藉的人们带来一颗“福星”,亦未可知,权对之如此释义。用一家巴黎媒体评论来说:灵猪拱块菰,此乃一幸事。至少,《幸福荷尔蒙》从城岛一家夜总会开始,到诺曼底“朱安党人”起事遭保安警察镇压,反映出法国这个典型的西方国家面临的精神沉沦等多种矛盾。作为超消费社会的“基本粒子”,乌埃尔贝克的“众俗文学”表面上并无振臂一呼的姿态,最后在小说尾声里还表示了针对众生之不争的嗟叹:“归根结蒂,难道我真还得把自己的生命给这些可怜虫?难道真的应这般明示态度?只能如此。”此番话跟乔伊斯《尤利西斯》中莫利·布鲁姆的独白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