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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痛有回声 ——读越南作家保宁长篇小说《战争哀歌》随感

来源:文艺报 | 沈念  2019年05月10日09:13

如果剩下一个人活下来,在经历纷飞战火、血肉模糊的战争之后,我们如何面对他和那些日夜困扰的记忆?如果知道一场战争需要一个人的余生或几代人反思才可走出画地为牢的内心困境,是否还会有“The Sorrow of War”?

读完越南作家保宁的长篇小说《战争哀歌》(夏露译,湖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出版),不论人们承认与否,战争之痛始终会在时间长河中迸出振聋发聩的追问。合上书页的夜晚,我的身体像是哪里遭遇撞击,一道不显眼的伤口裂开,隐痛起先波澜不惊,却在某个不易察觉的缺口处突然溃堤,阻挡不住它的汹涌成灾。

这部以越南人的回忆和自省为视角来真实描写越战的作品,已然在世界军事小说的版图上立起了一个标高,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了“世界上译本最多、读者众多的越南小说”。回忆者阿坚,17岁入伍,在侦察排服役,战争结束进了收尸队,回到故乡成为了一名行为怪诞(沉默寡言、彻夜写作)的作家。亲历与书写是并行的铁轨,死亡列车就在其上缓慢行进。小说开场,列车驶进的是战争“余烬”之地。眼前雨雾潮湿,田园抛荒,丛林茂盛,飘着腐烂的气息。与阵亡将士骸骨一道睡在车厢里的阿坚,必然陷入到战争后遗症的典型表征之梦游当中。子弹像“无数的黄蜂扑面而来”,被宰杀后像肥胖女人的猿猴“死死盯着”屠戮者,没有战事时战友们乐此不疲的扑克大战之后是“一个个被带离了人生的牌桌”……这些回忆,“仿佛发生在久远的年代,却只是去年的事情”。

对时间的模糊预示着记忆的断章性与随机性。战场上的每一个人就像一张扑克牌,被命运之手抽取打出。阿坚是手中最后剩下的扑克牌,他被留下,只为祭奠那些先行离去的同伴。书中写到一种魔玫瑰,这种嗜血的植物闻起来是甜的,虽然带有深厚的死亡气息,但人们趋之若鹜。战士们依靠它来麻痹自己对战争的恐惧和哀伤,这是战争的残酷,就在于它让人憧憬的不是生存,而是被称为牺牲的死亡,以及此后挥之不去的悲痛。而一次次掉进回忆陷阱的阿坚,也像是食用魔玫瑰般,不能自拔。他在回忆中倾听疼痛的声音,然后将其传递出来。

死亡伴随着每一场战斗降临,没有人统计书中被描述的亡者数目,那些和幸存者阿坚一样被称为“阿某”的人,中弹、肢残、血流不止、尸肉横飞,残忍的场面你可以在电影《血战钢锯岭》中找到匹配。阅读中的死亡野蛮生长,像抬头看见夏日到来时满墙爬山虎的迅速蔓生。没有人知道下一刻谁会倒下,刚和你说笑的兄弟眨眼就没有了声息,争先赴死的人却死里逃生苟且偷生。命运如此戏谑,让人体验死亡追赶的时时刻刻。各式各样的死亡并不是作家阿坚要去追忆、蓄意谴责的战争之痛。死的恐惧、痛苦、悲伤,只是呈现出那个特别年代,“由无数生命及其山崩地裂般的经历构成的年代”。所有的亡者都是替生者死去,如同战友们在阿坚的余生里,一遍遍地活过来又死去。阿坚的记忆像是一台扫描仪,随时重复着他们的死亡经历。他也在不眠之夜拼命书写着死亡,让他们在纸上复活、永生。

战争之殇归根到底是生命之殇、情感之殇,这也是《战争哀歌》动人心弦的地方。困扰阿坚的回忆,造成了书写的混乱、模糊、变幻、虚无,但他真诚的情感抒发,屡屡使人感怀不已。他一遍遍地回忆友情、同志情、爱情,经历过战火洗礼的这些情谊,触手不及、渐行渐远却又纠缠不休,这也是作家保宁在竭力歌颂的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小说中最让人遗憾和哀痛的,莫过于阿坚与阿芳纯真爱情的死亡。两人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纯洁的爱被旷日持久的战争所埋葬。阿坚回味阿芳的初吻、年少时代的无邪甜蜜、痛苦的别离与欣喜的重逢,但战争下的世道蛮横无理,爱被横刀斩断,人生扑克牌的顺序被悄悄偷换。阿芳陪同阿坚追赶部队时遭遇暴徒的奸污,最后选择了离开,以残忍的方式扼杀了这份原本美好的爱情。站在弹坑旁潭水里裸身洗澡的阿芳,被远处偷看的阿坚误解为是“炫耀身体的耻辱”,她的沉默和满不在乎消解了阿坚心中的“完美主义倾向的纯洁”。这种陌生的伤痛充满阿坚的心,这种被损害的美,是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最沉重的背负。无法消磨的误解,爱与身体纯洁性的背离,爱过的人不能长相厮守,都终结于战争背景下爱的不确定性。

爱的存在,是阿坚在战后悲惨个人命运里勇敢活下去的动力,失去了爱,整日以泪洗面的阿坚质疑活着的意义。那个许多次出现在战场上的呼唤,支撑着阿坚生存下去的呼唤遗憾地消失了。“她依然是他精神世界的全部。而他,也只剩下精神世界了。”无数次回忆唤醒心中残存的希望,又无数次在现实中被踩踏碾压。最可怕的不是他人踩踏而是自己的碾压。人是情感的动物,当那些情感因生命的消失、爱人的离去而变得虚妄时,阿坚必然陷入谵乱的情绪中。孩提时代萌生的爱情,像战场上一丛丛炸起的火光,照耀着无比孤独的阿坚。正如小说原名叫“爱情的不幸”一样,这不幸何以所致?是战争之乱,是青春迷茫,还是爱之真切?但是,我们又何尝不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待文学书写中的“爱的哀歌”,是离散的痛楚、失去的悲伤,而我们懂得的是何为永恒、如何珍惜,看到的是光芒所在,是爱的不绝如缕的力量在生命中的抓痕,掐皮带肉,刻骨铭心。

西方文学的先锋意识对保宁的写作影响是显而易见的。阿坚既是战争的经历者,也是战争的书写者,对战前、战时与战后的交叉叙述,现实与回忆的流动,战争是以结果(死亡、伤残、痛苦、迷惘、沉沦等等)来呈现的。他的写作也成了一场延续军旅生涯的“战斗”,写作将他逼到生活的悬崖边,又是死死拽住他的救命绳索。最后出现一个“我”来打扫写作的“战场”,对那些杂乱的文稿像玩魔方式地“翻转和编排”。《战争哀歌》就有了“小说中的小说”的意蕴和结构。这样的空间感刚好顺应了作家阿坚像随性翻转扑克牌般的记忆与书写。没有正义与否的谴问,没有胜败之说的生死存亡,只有时间里属于人性的表达和情感的真切缅怀,对战争之痛的深刻追思和看似随意实则结构巧妙的书写,使这部作品在题材与文本上具有了更多可言说性。批评家、越南河内作家协会主席范春原评价:“在越南,自从《战争哀歌》出版后,人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描写战争了。”一位作家若将某类题材的书写封住了去路,带给他人的必然是一种崇高的痛苦。

掩卷,窗外,京城漫天飘着四月飞起的杨絮,远远的弱小的它们,突然间扑到你的脸上,像不像阿坚在战后无数日夜书写的记忆呢?小说结尾有一句话可作回答:“我们都经历了沉重的战争,但又有各自不同的命运。” 回声响彻过往,生者的当下与未来,人人仍要踩着各自不同的痛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