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图评《我愿为你而死》:今宵酒醒何处
来源:澎湃新闻 | 王宏图 2019年05月27日16:37
在F.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忠实粉丝的眼里,这位才华横溢的作家生前留下的四部长篇小说和百余篇短篇小说堪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藏,每一次新的阅读就像一次虔诚的礼拜,都会在心灵深处激发起新的感悟和敬佩之情。除了正式编定的作品集外,菲茨杰拉德还有一些从未公开发表的文稿长年沉睡在多个大学和协会钥匙紧锁的抽屉里。菲茨杰拉德研究专家安妮·玛格丽特·丹尼尔(Anne Margaret Daniel)经过一番爬罗剔抉的工夫,于2017年推出了《我愿为你而死》,它辑录了菲茨杰拉德迄今未收入文集的十余篇作品,它们大都写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除了菲茨杰拉德拿手的短篇小说外,还有数个流产夭折的电影剧本提纲。此外,编者还依照菲茨杰拉德作品集的权威版本,为每篇作品作了详尽的注解,除了阐明一些与时代密切勾连的专门用语、历史事件、特定风俗之外,还参照他的诸多作品广征博引,精心搭建起一个互文参照的阐释框架。它的问世,不论对专家学者,还是大众读者,都是件莫大的喜事。而菲茨杰拉德又是在中国影响最大的美国作家之一,不到两年,它的中文译本便摆上了书架。
可以想象那些粉丝满脸红晕、热切地翻开书页时的激动。然而,在最初的亢奋过后,不少人会双眉紧竖,哀声叹气,甚至陷入难以自拔的沮丧:怎么回事!难道这些文字真是出自菲茨杰拉德之手?它们明明是假货赝品,还想瞒天过海,真是天晓得!而对菲茨杰拉德的作品爱之愈深,失望便越大。
细想之下,这也不难理解。这本集子中收录的作品,除了一篇几经删改压减后曾在杂志上发表过外,其他均是未刊印的文稿。不可否认,它们的许多字句段落散发着人们熟悉的菲茨杰拉德特有的气息,但它们毕竟是半成品,有些只是毛坯,还未经作者细细打磨,和他成熟的作品相比,粗劣之处随处可见,有的还相当醒目。
编者在全书导言中谈到这些作品惨遭退稿的原因时,曾提及一个重要的原因:菲茨杰拉德力图在创作中转型,力图开掘“一口新井,一条新水脉”,它们涉及的主题“关于离婚和绝望;关于辛勤工作的白日和寂寞孤苦的夜晚;关于大萧条时期聪明能干的青年上不了大学也找不到工作;关于混杂着战争、恐怖和希望的美国历史;关于性以及随之而来的婚姻——或是无果而终;也关于纽约城狂野、明快的活力和极度贫困”。而这一切与读者与批评界业已形成的菲茨杰拉德的刻板形象颇为不同。通过《人间天堂》《漂亮冤家》《了不起的盖茨比》这些作品,菲茨杰拉德将自己塑造、定格成了近百年前爵士时代的咏唱者和歌手,一个永恒的“青春作家”。他和笔下的盖茨比一样,怀抱着激动人心的美国梦,长时间地沉溺于奢华的享受之中。但到了梦醒时分,他们不胜伤感,用一个人物的话来说,“那是一场梦。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场梦,一种化学的发疯形式”。一度夜夜笙歌、灯火辉煌的盖茨比的公馆便是这一绮丽的梦幻的象征。但好景不长,盖茨比死于始料未及的意外事件,而熙来攘往的豪宅也是人去楼空。他为美国梦奉献上了激昂的赞歌和低徊哀婉的挽歌。而他于1934年推出的长篇小说《夜色温柔》尽管当时遭到批评界的冷遇,但其主题、基调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一脉相承,可谓后者的延伸与变奏。
当时的读者、编辑不理解、不接受菲茨杰拉德的转型也是合乎情理。自浪漫主义以来,创新求变成了卡在作家头顶上难以摆脱的紧箍咒,它一刻不停地催促他们开拓新的疆土,但也将他们推入持续不休的焦虑之中。但创作中的新变并不容易,一旦作家离开了他熟悉的生活领域,难免会捉襟见肘,左右不讨好。即便像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一生创作生涯长达近六十年,但其笔下的主要人物大致沿着《童年·少年·青年》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尼可连卡这一形象衍化而来:一个生活优裕的青年人,有着高远的道德追求,时时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寻觅着人生的意义。《战争与和平》中的安德烈、彼埃尔、《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复活》中的聂赫留道夫都可归于这一系列,虽然他们的境遇遭际各各不同,但仍有着惊人的家族相似性。
当菲茨杰拉德走上开拓新的表现领域时,他便踏上了一条危险的不归路。读者希望看到菲茨杰拉德源源不断地炮制浸泡在美国梦糖浆中的青春爱情故事,但收在这本集子中的作品会让他们大跌眼镜。如果说开首那篇《一张欠条》浓烈的闹剧氛围还能让人会心一笑,紧随其后的《噩梦(黑色幻境)》从标题上便显豁出了阴郁的底色,那些原本漂亮的人物变得粗糙,甚至肮脏污浊。在那座精神病院中,究竟谁是正常人、谁是疯子让人真假难辨。它与《了不起的盖茨比》的风格相去甚远,让人隐隐嗅到了卡夫卡式的怪诞悖谬的气息。而《打算怎样》同样触及精神病人这一敏感题材,年轻的哈迪医生探访病人之旅染上了梦魇的色调,虽然从幻想的大胆不羁、文笔的狂放恣肆上远不及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他对梅森小姐的追求与机灵有趣的小男孩的登场,大大冲淡了全篇阴暗的氛围,最后的结局还给人一丝暖意,但在熟悉菲茨杰拉德早期作品的读者眼里,仍是一种不折不扣的背叛。
标题作品《我愿为你而死》堪称全书的压轴之作。尽管故事的背景安置在北卡罗来纳风光旖旎的山区,情节的主线是女演员阿塔兰塔与摄影师罗杰、卡利·德兰努科斯间奇特而微妙的三角关系。饱经沧桑的卡利对女人有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力,曾让诸多女伴绝望而自杀。你如果推测它是一篇狗血的言情小说,那就大错特错了,它的核心点是死亡。这一次,阿塔兰塔险些走上自杀的道路,但最后死去的是卡利——窘迫、愧疚与绝望使他踏入了死亡之地,与先前那些女伴们到天堂相会去了。
这篇作品当年之没能在杂志上发出来,主要在于它全篇弥漫的自杀的威胁,让那些习惯了轻盈叙述风格的编辑难以接受。新大陆上新教徒的后代一心一意培育着绚烂的梦想,他们可以容忍梦想的破灭,但万万不能接纳死亡。他们天真的灵魂中时时抗拒着诺瓦利斯对黑夜与死亡浪漫的咏唱。他们的世界将永远是一个绚烂的迪士尼游乐园,成功者成群结队地走过,阳光绚烂,将厌世的阴影一扫而光。
此外,人们在这本集子中看到的作品在艺术上和菲茨杰拉德成熟期的文字相比,大多没有达到后者那种精湛圆润的境地,粗疏、错讹、漫不经心随处可见。那一时期菲茨杰拉德在财务收支上陷入困窘,而妻子泽尔达得了精神病,几次三番住院治疗,这笔开销使他不堪重负,不得不多次去好莱坞写电影剧本。和同时代的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一样,出入好莱坞成了令菲茨杰拉德不堪回首的记忆,虽然他短时间内得到了高额的收入,但长年疲于奔命,对其精神和创造力造成了无可弥补的损伤。
尽管在艺术上还有着种种缺憾,对菲茨杰拉德的粉丝来说,《我愿为你而死》还是值得一读。它让人们在这些先前散佚的文稿中看到了菲茨杰拉德本人的身影:他的人生历程和盖茨比几乎如出一辙,家境不佳,但有幸步入常春藤名校,日后凭借一部《人间天堂》红遍天下,如愿地与富家女泽尔达结婚成家。但婚后好景不长,挥金如土的享受吞噬了他的金钱和精力,而泽尔达罹患精神病对他是致命一击。尽管他没有像笔下的盖茨比在嫉妒发狂的丈夫的枪口下死于非命,但也饱尝梦想幻灭的滋味。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他还力图完成自己的杰作,但心脏病猝然间夺去了他的生命,也夺去了他最后的梦想。翻读菲茨杰拉德的这本遗作,心中不禁滋生出众多感喟,宛若柳永的词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在耳边久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