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的流离:松本清张笔下迷人的乱世
来源:上海文艺出版社 | 李伟长 2019年06月18日09:11
推理小说里的谋杀,可简单分为两种,一是主动杀人,为取利。二是被动杀人,为求生。主动与被迫之间,横着的是小说家的善意和同情。在社会派推理小说家松本清张的笔下,杀人取利者的下场大多合乎道德,被小说家送进了监狱。为求生而杀人者,则多少得到了松本清张的眷顾。
为了求生而杀人,即便情有可原,也不等于可以赋予杀人以合法性,松本清张当然知道这一点。松本清张关于被动杀人的故事,重点都不在杀人,而在被动的形成,乱世生活的艰难和遇人不淑怎样一步步逼人险中求生。小说生活与现实生活的微妙之处,在于小说家可以赋予小说生活一种悬置,在结局来临之前,以中断或者暂停的方式,制造小说生活结束的样子。松本清张对乱世中罪人的理解,表现为用悬置为他们营造现实生活未被摧毁的幻象。这是他被命名为社会派推理大师的缘由。
在写小说之前,松本清张有过很多年的底层生活,为了养家糊口苦苦挣扎,直到41岁才开始写作之路。在这之前,他过着近乎朝不保夕的生活,也见识了二战后日本普通百姓的艰难生活。无论时代的好坏,人都是一个时代的囚徒,都是洞穴中人,越是无序的社会越被囚禁得厉害。身处其中的普通人被裹挟,被玩弄,被碾压,实属常事。努力干活也吃不上饱饭,起早贪黑也改变不了生活。一个想反抗生活的人,试图掌握自身命运的人,一旦出现在松本清张的小说里,就会得到他的青睐。换言之,松本清张对挣扎于生活深渊的人很熟悉,可以轻易地辨认出那些为了求生而铤而走险的人。
不同于现实生活的绵绵不断,一段小说生活总会有一个结束,即便是开放的小说结尾,与持续的真实生活相比,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按下不表”,不是“全剧终”。
小说生活需要一个结局来克服对现实生活的亦步亦趋,谋杀就很好地扮演了这一结束者。谋杀不只是杀人,也可以是对一种失序生活的终止,甚至是对陷入深渊中的命运的救护。对意在自我保护的谋杀,松本清张意识到了谋杀对生活的中断,并不忍心给谋杀者一个简单的道德评价,也不忍心将“凶手”送进监狱。在《绚烂的流离》中,这样的角色不止一个。
在《夕阳下的城堡》一篇中,写一个女人,经人介绍嫁给一户财主的儿子,婚后发现被骗了,老公是一个癫痫患者。介绍人不可能不知道隐情,离婚之后这个女人被介绍人纠缠羞辱,终于找到机会将他“意外地”杀死在酒店。小说最后写道,这个女人原以为警察局会派人来找自己,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来。从此她开始了在父亲经营的古董旧货店上班的日子。寓意为恢复了正常的日常生活。
松本清张对小说人物的同情由此可见,对遭受侮辱、被欺骗的女子,他给予了超乎法律之外的善意理解。业务能力稍高一点的警察,就能轻易发现疑点,找到破绽,继而破解这件案件,惩罚杀人者。松本清张没有这样做,理由不外乎一个小说家心存的善意,以及对意外可能存在的信念。对那些欺辱别人的恶行,如果不能绳之以法,替天行道是否可以得到宽恕?在法律中不可以,那松本清张在小说中宽恕了他们,并安排他们开始了新的生活,当然也是担惊受怕、终生也未必安宁的生活。
另一篇《车票》则显得有些不同。松本清张写了一个老实的买卖人,经营旧货店的男人,因为一缺本钱,二缺赌一把的冒险精神,只好最大限度地做好手中的买卖。偏偏他又不死心,想扩大生意规模。结果被一个惯犯盯上,忽悠他借钱投资一桩生意,自然是上当受骗,钱都打了水漂。在骗子去杀人灭口时,买卖人阴差阳错地将骗子烧死在草垛里。
松本清张在处理这个故事时,当然知道旧货店老板参与了谋杀,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但对本性不坏的人抱有隐隐的同情,在他被人欺骗并卷入谋杀案时,主动地为他设想解脱的办法,借一把大火烧掉之前的生活印迹,送他回到之前的日常生活,继续做他的旧货店生意。且不说看见过死亡的老板,在以后的生活中是否真能坦然度过,至少松本清张做了他能做的工作,让小说生活结束于此,此后的生活交给读者,也交给现实生活。
我愿意将松本清张的小说世界理解为一种可能的文学生活,是他对身处的时代进行体察之后的表述。稍微有点文学抱负的写作者,无不在费尽心思处理一个问题,如何把对现实时空的感知纳入笔下,即一个小说的写作与他所处的时代建立起某种联系。松本笔下的时代就是两个字:乱世。在多篇小说都可以看到,二战之后的日本物资严重匮乏这样的表述。匮乏、短缺、挣扎和无望,是松本清张当时眼中的战后日本,也是他切身感受到的现实生活。
谋杀一般不是意外的事件,而是思虑周详的安排。故而松本清张体贴小说人物命运的做法,即他的小说观念,置换在现实生活中,就是他对被生活围困的人们怀有同情之理解,并愿意他们都有好的结局,至少是安静的普通生活。这与松本清张自身经受过的苦日子显然有着难以厘清的关系,只有一个吃过现实生活苦头的人才可能对另一个正在吃苦头的人物持有平等的理解,否则的话,一个推理小说家没有理由让一个杀人者躲过警察的法眼。通过松本清张的小说,我们有理由相信现实中的谋杀同样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归之于法律则结局同一,归之于文学则有着绚烂的流离。
在匮乏和混乱的秩序中,为了生存,人卑贱如蝼蚁,也毒辣如蛇蝎。善良的人随时会被权势、行恶者和狡猾的社会人玩弄于手中。乱世中的许多生命随时都可能被命运的意外所折断。经历过战争之后的人们,对于艰苦的生存处境习以为常,对未来也鼓不起希望来。松本清张的推理小说最好的地方,就是用小说留存了一份战后人情世俗的档案,即那些被动杀人者的困境,往往都来自于那个时代和被那个时代所塑造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