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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再现流动社会的本质 ——读埃科《帕佩撒旦阿莱佩》

来源:文汇报 | 谷立立  2019年07月08日09:08

从1985年到2015年的30年间,翁贝托·埃科为意大利《快报》周刊写下了大量专栏文章。其中大部分结集为《带着鲑鱼去旅行》《密涅瓦火柴盒》《倒退的年代》三本小册子。剩下的一半,分别写于2000年到2015年,这是埃科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他观察社会的热情却没有因为人到暮年而有所停顿,反倒是凭着内心的一股激情,持续不断地写了下去。于是,就有了眼前这本《帕佩撒旦阿莱佩》。

“帕佩撒旦阿莱佩”语出《神曲·地狱篇》,本是“冥神”普鲁托的咒语,没有确切的含义,埃科偏偏要拿来形容盘踞在他脑中的纷杂念头。这意味着本该循规蹈矩、严肃较真,却要天马行空、不按套路,“一会儿说公鸡,一会儿讲驴子”。《帕佩撒旦阿莱佩》的副标题是“流动社会纪事”,这表明埃科谈论的是当下,是社会。他说科幻小说家“创造出了一种平行于官方科学的世界”;而他自己,则要动用百科全书一般的知识储备,再造另一个平行于现实社会的封闭空间。于是,他穿行在流行、科技、环保、政治、教育、老年等诸多话题当中,只为了真实地再现流动社会的本质。

以科技为例。新世纪伊始,作家们纷纷告别打字机,迈步走入网络冲浪的新时代,埃科也不例外。他深信,兼容并包的态度是欧洲文化体系中最为深层的特质之一。因此,他愿意放下资深老作家的身份,顺应潮流完美地变身为科技达人。只是,对大半辈子与电视、收音机、报纸、书籍为伍的他来说,新科技固然可喜,接受起来却多少有些吃力。显然,埃科对比尔·盖茨的新创造(那时还没有苹果电脑),并未抱有多少好感。因为预装了Windows Vista系统的电脑看起来足够新潮,却不比纸质笔记本、墨水瓶、钢笔更加顺手。

一时之间,系统降级成了网络热搜。这里,降级并不代表低端;原始也不代表停滞不前,自甘与潮流脱节。它不过是向后轻轻地退上几步,让被高科技弄昏了头的现代人,可以静下来思考新与旧、快与慢的意义。的确,科技带来了便利,但科技并非一切。今天,我们坐在现代餐室里,手中拿着的还是老祖宗在两千多年前发明的勺子。现代科技能够轻易地改变世界,却无法颠覆人们用餐的习惯。没有谁能够发明一把好用的电动勺子,更别提上世纪最大的两项发明:塑料与核爆,正在无情地吞噬着我们身边的世界。

至于电子邮件,埃科当然有理由抱持“不信任原则”。他自称曾经收到一封来自“但丁”的邮件。可细细想来,没有谁会真正使用这个名字。没准,它只是某个新鲜出炉的病毒,以复古的名义活跃于当下,却不具有丝毫意义。同样,令人费解的还有推特。埃科坚信不用社交媒体,是宪法赋予他的至高权利。因为没有人能用140个字符阐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更别提复杂的脑力激荡,顶多是些“爱你就像爱自己”的鸡汤段子。不幸的是,推特上竟然有一个假埃科。就像李逵遇到了李鬼,埃科愤怒不已,但对盗用自己大名的冒牌货,也只能听之任之。

因为按照新新人类的说法,只有注册了推特,才有真实的存在感,哪怕是声名在外的作家。谁叫他不早点开通账号呢?埃科质疑,一旦离开了科技的加持,老作家该如何应对满脑子怪念头的年轻读者。或者说,高科技的存在,究竟是对想象的扼杀,还是消解文学的价值?不妨想象这样的场景:如果纳博科夫活到今天,他还能不能毫无顾忌地写出小说《洛丽塔》里的情节?今天的读者当然不会相信,中年男人亨伯特带着小姑娘洛丽塔,开车横穿大半个美国,却不留下一点痕迹。难道他不用定位系统,又不刷卡消费,更不使用手机支付?而这恰恰是流动社会的本质:一切因消费而生,一切让位于消费。

流动社会的另一个特征在于“持续的信息屏蔽”。这倒不是说,我们可以像久居深山的隐士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是信息的极大泛滥。埃科被称为“百科全书式作家”,但今时今日网络造就了另一种百科全书。这个世界有60亿人口,就有60亿个声音,以60亿道频率,发送60亿种电波。网络提供了一切,却不提供甄别、筛选的法门。如此,有太多的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让人难以抉择,不知道哪一条是真实的,哪一条更值得牢记。假设博尔赫斯的“博闻强记的富内斯”不幸降生在今天,会不会被眼前庞大的信息流吓破了胆?恐怕还来不及记住一切,他就已经大脑透支、记忆衰竭了。

正如埃科所说,流动社会消解了家庭,淡化了存在。人们通过网络相识,彼此交流,但这种交流注定是虚无的。网络红人不遗余力地表现自己,将吃过什么、玩过什么、到过哪儿……不加区别地展示在方寸屏幕上,只是为了满足自我的表现欲。只要粉丝量足够多、转播量足够大,一切就圆满如意了,哪里还在乎是不是有意义。这里,我们仿佛听到了埃科的叹息。他回味着童年玩过的游戏,念念不忘普鲁斯特的缓慢,忧心将来的孩子不懂“春天”的含意。然而,不管他如何恋旧,过去的终将过去。于是,他情愿回到属于他的黄金年代,去书写那些曾经有过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