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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想毁掉其作品

来源:博尔赫斯(微信公众号) | 潘怡帆  2019年07月11日15:32

卡夫卡想毁掉其作品,可能是因为他认为那必会倍增众人的误解。在此混沌的研读过程里,我们成为作品的一部分,实际上,我们就是映射在某些残篇、未尽作品之上,被所识与被所掩的部分光线,因而,总是更加加剧了那些作品的分裂,最后碎裂成细尘那般大小,如同总是与道德脱不了干系的遗作,在面对这类多半遭到长篇大论的评论所侵袭的寂静之作,这类成为可以无限发表题材的未刊之作,这类沦为历史注脚的永恒创作时,不得不扪心自问,是否卡夫卡自己,早就在辉煌的胜利中,预感到同等程度的灾难。

他真正的想法,也许已然消散、隐敛,同如一壁观之谜。然而,这个隐晦却成为众人一个耀眼的隐晦。此刻,此四处卖弄的谜题犹如瞩目焦点,它就是剧码内容。该如何理解呢?

卡夫卡只想成为一个书写者,这是我们从他的《日记》中所得知,然而,让我们得知卡夫卡不仅是一个书写者的,是他《日记》的全貌(后者意味着一种虚构的重构):从此之后,我们在他作品中寻觅的,便是它。作品成为某个生存物的残羹(帮助我们的理解),如同意外得来的最佳证据(这个证据,在作品尚未寻获以前,仍处于不可见)。

如同《审判》或《城堡》,这些书的奇异性(l'étrangeté)也许不停地把我们推向一种极端-文学的真理(也即,我们开始背叛这种真理),而一旦这种真理使我们脱离文学,它也就与文学分离了。

此运动是免不了的。所有的评论者皆向我们宣称,要在叙事中寻找叙事(le récit):事件群只说明事件群本身,土地测量员就只是土地测量员。不要把“那些被视为辨证结构的确实叙事的事件拆卸”,并加以替换。然而,再多翻个几页:我们又以为能

“从卡夫卡的作品中,看出一种规则和观念因果的互为呼应,简单来说,是对人类命运的整体诠释的理论;这三种论述形成某种程度上的一致,此外,其小说形式又有相当的独立性,故而可去假设一种纯指知识上的言外之义克劳德爱德蒙·玛格尼Claude-Edmonde Magny,《安贝多克勒的拖鞋》。”

这之间的矛盾显得古怪。我们确实经常,堂而皇之地,以一种罔顾艺术特质的独断见解,去诠释文本。而此外,卡夫卡自己也确实,偶尔会率先评论他的寓言,并企图阐明己意。然而,差别在于,除了解释最初的几个细节以外,他并没有为了使我们能更理解他的故事而更动故事脉络的意图:故而,他的评论之言,变成真伪难辨的杜撰。

在《日记》里,很明显地充斥着关于理论认知的思考。然而,这些思考,即便假以普遍形式来看,却仍十分怪异:它们既属于普遍形式,却又同时,无法被视为单一事件的表达来理解,而其解释又是一种无法被确认为共同真理的未定模糊模式。

卡夫卡的思考,缺乏某种依据的统一规则,而他的目的也不在于用一种特殊事实来标志其生命。就好像一个往返于二重水域间的亡命之泳。而一旦这成为由实际产物,作为接续与移转的事件群(例如《日记》的例子)系列,思考便会专注地投入搜寻这些事件群的意义之中,藉此,以便理解事件群的方式,并且接近它们。故而,叙事开始与它的解释混淆,使得解释不再是解释,因为它不是为了解释它所该解释之处而生存,尤其,它无法为叙事提供说明。

这就好像它被它自己的身分所吸引,转而成为一种必须中断它本身完整特质的特殊性:解释产生的意义,环绕着事实,促使解释游移,而这个意义,只有在摆脱解释之余,才能成为解释,又它只能在与解释不分离的状况下,才能为之解释。此反思的无限褶曲,肇因于某影像的碎裂,而后产生的周而复始性,又致使理性的精准沦为无用之物,故而转向其余模式的思考,这些思考仍旧作用于一个普同世界中,只是在均匀的世界里被简化成同一种范畴。

玛格尼夫人以为卡夫卡绝不可能是平铺直叙的,而这样的结论,并非出于知识性上的过分吹毛求疵,而是秉于本性接收看法的某种未加分别。这种思考,实际上,鲜少是通俗的,然而,这是因为它也不再只是某个思考而已;它是特异的,也即独一无二,而若比起要冠上些抽象的词汇(像是正面,负面,善,恶之类),它其实更近似于一个极端个别的故事,而在这故事之中,所有时刻都将是尚处未诞,并将永不重诞的晦涩事件群。卡夫卡在其自传的短评中,自诩为一个特殊性的群集合,其中有些是隐匿的,有些是彰显的,彼此不停相互碰撞于方举之中,却无能相互辨识或消除。

这就是基尔凯廓尔A.Kierkegaard钻研冲突的意义,只是基尔凯廓尔侧重于隐匿的那部分,而卡夫卡则不采取任何立场。是否他隐藏他的奇异、它的厌恶、他自己与他的命运,就为了坚持悲惨和诅咒;是否他意图跳出他的秘密之外,却因为这个秘密的团块,不断地被他还原与蒙蔽而认不出自己来。

卡夫卡藉由他特有的反思笔调,使他著作中所呈现出的特殊意含,符号,神秘虚构持续发展成一种不可或缺的必然。其摇摆于孤独和律法,寂静和寻常字眼的两端。

它无法抵达任何一端,且这个犹疑,同时,也是为了从犹疑中离开的企图。他的思考不安于常,而且就算他偶尔沉浸于疯狂或自闭中,他的思考也绝非再是彻底孤独,因为他的思考就在诉说着此孤独;这并非无意义,因为它有无意义的理由;它并非在律法之外,因为此即其律法与流放和调。

自认可以理解他自称为耗子族的想法是荒谬的:“只是试着让你理解耗子:如果你开始质问其作品的意义,你将瞬间也消灭了耗子民族。”打从思考碰上荒谬之时,就意味着荒谬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