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读荷马?
来源:文艺报 | 理由 2019年08月02日11:13
这年头不论男女老少人人手里都有忙不完的事,谁会去关心古老又偏门的荷马?荷马是谁?他是干什么的?跟我们压根儿就没关系,凭什么要搭理他?不过当我写完荷马时,更感觉到中国的读书人需要关注荷马。前年,美国哈佛大学校长到西点军校发表演讲说:“《伊利亚特》要成为每个西点学员的枕边书!”美国的顶级学府到美国的顶级军校去推荐荷马早已是传统,这意味着美国许多将军统帅、行政要员、国会议员乃至总统都读过荷马。不久前英国《独立报》发出预言:“中美开战有如耙地的农夫和希腊勇士阿基琉斯统帅神兵天将对抗一般。”如果没读过荷马就不能理解这句话把中国人说得多么窝囊!这样看来荷马还真是兹事体大。要想了解美国精英阶层的精神世界,需要关注荷马。
今天不谈国际政治,我的兴趣是文学。让我们从文学角度看荷马值不值得关注。《伊利亚特》是西方最早的一部史诗,当时希腊人还没掌握有效的文字把故事记录下来,遂用口头文学的形式流传了400年。直到公元前8世纪,希腊人从腓尼基人那里学会拼音字母,才形成规范化的抄本。正是由于荷马史诗经历了漫长的口头流传过程,又经过荷马之手集前人之大成,就像经过时光流水的打磨,变得酣畅淋漓、水润石活,一旦面世就被希腊人视为国民教育的基石。众所周知,西方一向把希腊看作自身文化的发源地,荷马史诗丰富的内涵不只是希腊的文学之源,也可以看作西方文化的万泉之源。
何曾见过裸露的人性?
在中国,我们常用史诗做修饰词,例如“史诗般的交响乐”、“史诗般的历程”,但中国没有史诗,这是王国维、胡适、鲁迅、老舍等许多人都研究过的问题,这里不展开。所谓史诗定义应是叙事的、宏大的、英雄主义的文学样式。荷马名下的两部史诗《伊利亚特》长达16000行,《奥德赛》也有12000行,都够鸿篇巨制。叙事性的文体必定会有众多的人物、精彩的事件、生动的细节、滔滔的对话和独白,充分展开一个特定社会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尽管有所虚构,那也是生活镜像的映射,可以令人把握系统的信息。荷马口中的社会属于迈锡尼时代,那个社会处于文明与野蛮的边缘,基本没有法律和道德约束,只有若干规则或潜规则,因而人性是裸露的,对于修昔底德这样信史的历史学家来说属于史前史。于是荷马的意义就在这里凸显出来,有谁见过裸露的人性?荷马展示了那个白马过隙的瞬间,脱去人们华丽的衣冠,卸下坚固的铠甲,直视他们的行为,倾听他们的告白,从骨子里认识他们的情怀、禀赋、人格特征和文化胎记,这件事对喜欢文学的人来说是不是很诱人?
《伊利亚特》叙述特洛伊之战,战争起因是希腊美女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劫持,惹得希腊各路英雄群情激愤不堪此辱,发舰千艟,横渡爱琴海,直扺小亚西亚的特洛伊城下。这场战争一打就是10年。《伊利亚特》以希腊联军召开的一场全军大会开篇,联军内部因为另一个红颜美女断然分裂,再次冲天一怒为红颜,导致联军的头号英雄阿基琉斯愤然退出战斗。希腊与特洛伊双方在城下平原展开大战,失去头号英雄阿基琉斯支持的希腊人犹如雄鹰翦羽,被特洛伊人冲溃防线退到海边。危机中希腊联军派人向阿基琉斯劝和,赔礼道歉并许以美女重金,阿基琉斯仍不为所动。特洛伊人的反攻几乎火烧希腊战船。头号英雄阿基琉斯为失去的战友复仇终于披挂上阵,当着特洛伊国王的面诛杀特洛伊主将于城下。一望可知,这是一部关于情爱、杀戮、财富和权力欲的故事,人物都凭人性的本能在行动。
我在读书与考察的期间还有另一番感受也值得一提,就是凭什么至今仍“言必称希腊”?翻开各门大学科的第一章,数学要说毕达哥拉斯,史学要说修昔底德,哲学要说柏拉图;提到医学鼻祖希波克拉底,全世界的医生还要背诵他的誓言……说到人类民主理念与实践的发生,必然要说希腊城邦。这个世界级现象的缘由未见明确解答,把西方文化归于两河流域的东方文化影响未见得有说服力。出乎意料的是,这又一个“凭什么”也可以在荷马史诗中找到答案。
《伊利亚特》的开章主题是“阿基琉斯的愤怒”,阿基琉斯是希腊联军30支船队的将领之一,他可在全军大会上破口大骂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无耻,极尽人身侮辱,甚至要当众诛杀他。唯一能够阻止这件事发生的是女神雅典娜从天而降抓住阿基琉斯的头发。这意味着阿基琉斯与最高统帅并无上下级关系,各自有独立人格。还有一个细节更说明问题,有一个普通士兵用几乎同样恶毒的语言咒骂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按照中国读者的理解此人必定以动摇军心推出辕门问斩。岂料他受到最严重的威胁是被送上船回老家,向他发出威胁的是大名鼎鼎的奥德修斯,后者还为这项威胁赌上自己脑袋,宁愿做一桩赔本的买卖。结果士兵没上船也没回家,由此在中国读者看来希腊人上下尊卑的关系相当模糊,超出想象的宽容,原因何在?
疏密有致的海洋
陶冶了独立人格
这幅地图呈现出地球上最特殊的地貌,也是我一次又一次去考察的路线。柏拉图说:“我们就像一群青蛙围着一个水塘”,他指的是地中海;而位于地中海东北部的爱琴海更为奇妙。希腊半岛像五指俱全的手掌伸入爱琴海,海湾牵连着海湾,海岬相望着海岬,海湾的深处隐匿着数不尽的海港,几乎找不到一小段略显平直的海岸线。陆地和陆地之间只有狭窄的地峡相连,欲断还续,伯罗奔尼撒半岛只靠窄窄的科林斯地峡和陆地相连。在爱琴海的海心散布着数不清的小岛,星罗棋布,形成连绵不断的路桥,陆地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不经意地打碎的瓷片。这样的地貌最适合什么?适合随时启航、迁徙和移民,分得开又够得着。不恋故土,一言不合一拍两散,城邦是长着腿的,以动态为常态,把他乡当故乡。希腊共有2000多座岛屿,国土面积只相当于中国一个小型省份,却有着13000多公里的海岸线;这样的地理环境很容易产生自由的思想和独立人格。毕达哥拉斯的故乡是爱琴海东部的萨摩斯岛,为了躲避独裁者压迫移居到意大利的脚尖。而科学家荟萃的米利都,就是几个心无羁绊的市民在小广场上闲聊导致天文学的滥觞。荷马口中的希腊联军是30个部落的船舰,为了征服与掠夺的目的一致对外,究其内部谁也不服谁。环境虽不决定人文,却在雕塑人文,爱琴海的环境截然不同于中国古代的安土重迁与中原逐鹿的死磕,直到磕出一个秦始皇来百代皆行秦制。希腊的奴隶属于例外,奴隶是战利品,但我们也知道雅典正是拖着奴隶制的尾巴进入民主城邦,并不妨碍他们先在部分人当中实行民主。
希腊人对数学的兴趣
相信或然率好过人为的操弄
《伊利亚特》中有一细节,即开战之前决定谁先上阵。这在兵法上是大谋略,需要主帅坐镇中帐深思熟虑。我们看古希腊人怎么解决。他们摘下头盔扔进几个阄儿,谁抓着谁上。结果恰被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抓中,他只能豁出命来打先锋。希腊人不怕群龙无首,他们认为各个都是龙首。
荷马史诗当中的一些细节只是小荷初露尖尖角,在希腊古典时代走向民主过程中,可以看到他们对数学和几何多么依赖。例如划分三一区,解放六一汉,以五百斗分级规范公民权力……直到选举议会也靠抓阄。尽管抓阄具有偶然性,但是他们相信或然率(概率)好过人为的操弄,这种粗糙做法的背后是对擅权的高度警惕。他们提防僭主,亦即不按正常程序获得权力的人。他们还嫌不放心,雅典实行了陶片放逐法,即公民看谁有一点篡权的苗头就把它的名字写在陶片上,逐出城邦10年,防患于未然。
希腊的直接民主未免有其弊病,修昔底德在《伯罗奔尼撒战争史》中有生动的描写:民众的情绪化,羊群效应,翻云覆雨,贻误大事等等。不过,希腊城邦毕竟在人类发展史上第一次确立了官民之间孰轻孰重的序列,为后来的代议制提供参照。并且不难发现,希腊城邦民主不是想出来的而是干出来的,诸如苏格拉底和柏拉图这些大思想家和理论家几乎都站在城邦的对立面,柏拉图还站在荷马的对立面。诉诸行动的是梭伦和伯利克里那些精明的实干家。
神人同格的宗教
致使人性高扬
在荷马史诗中神与人的故事紧密交织,天神们也介入人间战争,雅典娜坚定地站在希腊一方,阿波罗支持特洛伊,主神宙斯态度暖昩摇摆不定。天上人间的故事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的穿梭极为流畅。
希腊神话丰富多彩无出其右。但神话不等于宗教。区分一个民族的神话究竟是不是宗教,主要标志就是有无信拜仪式。在《伊利亚特》中有许多祭祀场面的描述,奉献牛羊,祈祷天神,十分隆重,说明他们的信仰足够认真。这就带来一个问题,以宙斯为首的多神教就像人间的小户人家那样没个正形。宙斯的妻子赫拉生性嫉妒,经常像小户女子那样和宙斯拌嘴,宙斯常常施以家暴。宙斯风流成性,在天上人间到处留情,他化为大天鹅与人间少女莉达交合生出绝色的海伦,还在天上地下留下不计其数的私生子。对于欲望的放纵比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美神阿芙洛狄忒(维纳斯)也有不少情人,因其中有一个情人在特洛伊,所以打仗时跟希腊人作对。希腊的神祇与凡人不但同形,而且同格同质。人把自己的形象给予本应是崇高的神,还给了神以人性,人的毛病和劣行神仙都有。大约在公元前6世纪前后,各种信拜仪式发展到高潮,有皮提亚运动会、雅典娜运动会以及众所周知的奥林匹克远动会等许多大型庆典。如今在希腊的宗教遗址附近可以看到容纳一万多人的看台,古代较大的城邦也只有几万人,几乎一半的公民就坐在看台上。在敬拜他们的天神之后人就纷纷登场成为主角,斗智斗勇各显其能。他们的宗教是神的祭坛也是人的舞台,神性不彰导致人性的高扬,这在希腊的雕塑艺术中有直观表现。记得余光中先生曾说过,人进一步,神就退一步。希腊人一直追求像他们的神那样的力量和智慧,同时催化了科学与民主的发生。早期基督教徒对希腊宗教很看不顺眼,有一位克莱门先生用粗俗的语言对荷马及希腊宗教破口大骂。我们或可推断,如果基督教先一步到达希腊,爱琴海的历史可能改写。
荷马超越评价
坦率地说,《伊利亚特》的故事是一场打正旗号的部落联盟跨海掠夺,无异于海盗,西方学者也对爱琴海早期的海盗生活直言不讳。荷马的高明在于超然物外,以悲天悯人的目光俯瞰这场残酷战争中的芸芸众生,把自己的认知隐而不露,完全诉诸于艺术形象,饱含伟大的人文主义关怀,你不知道他偏向谁。美国的史学家威尔·杜兰认为荷马对敌人的描述优于希腊人,他说,特洛伊的普里阿摩斯国王和赫克托尔等人“都要比犹豫不决的阿伽门农、狡猾的奥德修斯、暴躁的阿基琉斯更能得人喜欢……总之,特洛伊在其敌人描写之下,似乎要比希腊人较少欺诈,更为忠心,更似君子。”荷马直到结束也没有透露对这场战争的评价,特洛伊木马计屠城的故事被剪裁在《伊利亚特》之外,几百年后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在悲剧《特洛伊女人》中对这场战争做了血泪控诉。
文学作品的哲理永远是开放性的话题,事关审美而无关精确,从美学视角来看《伊利亚特》是一个移情投射的好例子。荷马的英雄凭着感性的、本能的驱使在行动。尽管阿基琉斯杀人如麻、嗜血成性,读来尤感奇妙的是,一切谴责都无损荷马的光辉。荷马描绘了属于他的那个时代。那时的人性未经多元思辨也未经宗教驯化的洗礼。在那个狂野的时代高居于圣坛之上的桂冠是人们对于力量的崇拜,对于强大、勇武、一往无前的特质的敬畏。在他的口中,战争可以是美丽的,劫掠可以是愉悦的,杀人可以是兴奋的,奸淫是可以忽略的,进而向我们展现了一个完整的价值体系,迈锡尼英雄们在热烈地体验人生和挥霍人生,他们还来不及停下来反观自己,尽管那个价值体系在今天看来大有问题,但是人们对于力量的崇拜直到今天也未见消解。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西方学者对“古希腊英雄主义”的解读,归纳为一个“英雄的编码”——英雄=卓越+胜利+礼物+荣誉。用话语来表述就是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英雄,必须卓越超群,必须在战斗中杀死敌人,必须获得战利品以兹标榜其身价,才能得到堪与英雄称号匹配的荣誉,阐明精神与物质的相关性。
上世纪20年代,一位非西方背景的学者阿德金斯就荷马史诗的伦理观发表一篇文章,提出“竞争的卓越”与“合作的卓越”并立的观点,不料当即遭到维也纳学派的嘲笑,这场围攻长达20年,20多位西方哲学家对“合作的卓越”不买账。近年的畅销书《猿形毕露》作者弗朗斯·德瓦尔直言不讳地说“身为西方人的我们,字典中可没有避免冲突这四个字”。这令我想到,当我们在正式场合对西方人谈论合作理念时,他们即使不反驳,是否心中也在窃笑?竞争与卓越是荷马留给西方至关重要的遗产。
一般中国人很难直视西方人的心灵,除非他有长期融入西方生活阅历并葆有一颗中国心,阅读荷马的意义在于给了我们一次穿透性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