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再无寂寞芳心小姐
来源:文汇报 | 金少帅 2019年08月05日08:38
寂寞芳心小姐并不是小姐,而是一位男士。寂寞芳心小姐最大的人生困境不是寂寞,不是芳心凄楚,而是绝对的虚无。
事实上,寂寞芳心小姐是一位年轻人的笔名,因主持同名专栏而得。在“从前慢”的20世纪30年代,报刊专栏还是苦闷人士直抒胸臆的出口。寂寞芳心小姐每日收到的读者来信,大都来自绝望的人、伤心的人、厌倦一切的人……即便每一封来信都椎心泣血,内容却依旧“千篇一律,字里行间仿佛是用心形蛋糕刀切出的痛心面团在纸上盖的章”。
营造如此灰色、懊丧的专栏并非作者韦斯特的本意。在整个《寂寞芳心小姐》里,他所描绘的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不依赖于特定的阶级和他人的援助、只要努力便能获得更好生活的“美国梦”,是如何被衰退的现实击垮的。深谙隐喻及反讽的韦斯特,塑造了大量繁复的意象,去佐证经济萧条时期个人生命的惶惑无依,并最终被侮辱被损害。借由寂寞芳心小姐的双眼,韦斯特看见“貌似濒临死亡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进一家放映电影《金发美人》的电影院”,又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甲状腺肿大的女人,从垃圾箱里捡出一本爱情故事的杂志,居然激动得如获至宝”。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韦斯特试图展现的是机械复制时代,尼采振臂高呼“上帝已死”的时代,人逐渐失去“人的本质”,在本质上成为“非人”的异化过程。可以说,人在失去“本质”的时刻,灵魂已经荡然无存;也可以说,人尽管失去了“本质”,但灵魂依然可以飞升,挣脱肉身的奴役,寻找信仰。显然寂寞芳心小姐属于后者。韦斯特不吝笔墨地渲染这种被异化的心理危机,“虚无”“信仰缺失”几乎成为小说的基调,俯拾皆是:“生活是一片缺乏慰藉的沙漠”,“美食、美酒、美人都不能给我欢乐——艺术也不能。我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
与20世纪初,同为犹太人的弗兰茨·卡夫卡相较,他们共同的主题是“现代人的困境”,即身处现代生活,不得不面对的精神压迫。卡夫卡曾做过最好的注解:在文学的框架内,他将巴尔扎克手杖上的“我能摧毁一切障碍”的格言改成了“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还原到《寂寞芳心小姐》,男主人公的意外身亡,更像是陷入现代生活的“无物之阵”,最终被巨大的虚无摧毁、吞噬。
值得一提的是,韦斯特与卡夫卡的困境,都与其犹太身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卡夫卡对自己的犹太特性所抱的态度,常常是游离的、复杂的,甚至不无憎恶;韦斯特亦将典型的犹太姓氏“温斯坦”,改为“韦斯特”。因此,将《寂寞芳心小姐》视为“用卡夫卡的方式诉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痛苦”,既是契合,也是隐喻。
《寂寞芳心小姐》用第一视角展现了专栏作家的困境,除此之外,雪片一样飞来的书信则是一种强调,并更荒诞不经——有“脸上正中央有个大洞”的无鼻舞者,也有被躲在床底的丈夫吓到瘫痪的主妇。从理智上看,这些几乎是不可能的,是韦斯特将生活中的滑稽、阴暗等放大、扭曲,用“哈哈镜”式的夸张喜悦,去铺陈痛苦,像1960年代“黑色幽默”美学形式的探索与先驱,也似“以乐景写哀情”的中国古典美学精魂。
诚如当代美国著名文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所言:“《寂寞芳心小姐》比《太阳照常升起》《了不起的盖茨比》《圣殿》更卓越,它是现代美国小说中负面想象的完美案例。”但即便是书写负面,韦斯特并未在小说中表现出“颓废至死”的态势。寂寞芳心小姐的生活没有一“丧”到底,而是起承转合,尚有一丝微光,令他“无拘无束、清澈无比”。
小说的最后,寂寞芳心小姐死了。与其说他死于枪支走火,不如说他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死于带着疑问寻找答案,去往投奔信仰的那条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