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伦理的共情:《灵力》的生态书写
来源:文艺报 | 张爽 2019年08月07日08:28
琳达·霍根(Linda Hogan,1947- ),美国本土裔诗人,作家。霍根常年致力于研究和撰写美国本土裔奇卡索部落的历史、神话和文化生活,不断从自然资源和风貌中汲取灵感。她曾提出文化生态系统的概念,即文化体系中也有掠夺者,有栖息地的失落甚至“种群”的消亡,而生态劣势源于文化误解、误传和造神。
自环保主义思潮及环保运动发端以来,生态批评、环境批评相应相随,文学与自然的关系深深吸引着评论者的兴趣。在对自然进行的文学书写中,文学想象空间对自然的偏离可以是有意为之的,文学想象能够打开关于人类与自然或自然与文化的认识论空间,偏重人类对待自然的伦理回应。美国当代印第安女作家琳达·霍根(Linda Hogan)的《灵力》(Power)就是这样一部蕴含浪漫想象和伦理拷问的生态之作。作为印第安契卡索族一个擅长讲故事的家庭的后人,她既是一位环保主义者,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和小说家,她的环境理念与对自己部族的关怀紧密相连。《灵力》以部落的传说为背景,以阿玛猎豹的故事为主线,深入探讨了人类与非人类自然的关系。在这个半虚构的生态作品中,自然想象空间中的非人类自然具有不亚于人类的物质实践能力,自然的主体性被凸显,打破了西方传统的自然/文化的二元建构,为读者开启了新的认识论空间,表达了独特的生态关怀,它从自然想象空间到躯体交互伦理空间的书写尤其应和了生态批评的物质转向浪潮。
《灵力》首先展示了非人类自然作为自在体的维度。物质生态思想认为,自在体不以人的意向性和主体性为转移,进行本身的自在“表演”。在《灵力》中,自然是比人类更强有力的行为主体,欧尼(风)、飓风、风暴尽情甚至是肆意地表演,“大风吹过,水漫四野……整个大地都在移动和闪烁,就好像有了生命。道路也不过是天空折射的光影……天堂坠落了”。作品之所以描写这种天堂坠落、覆地翻天般的末世景象,是因为美国土著人民及其家园所遭受的“地理暴力”。霍根的生态书写融会了种族视野,以特殊的呈现方式在环境危机与土著居民的危机之间构成了一种平行关系,泰伽族已成为濒危人群,而他们奉若神灵的豹也只剩下了三十来只。白人世界向泰伽部落不停侵入,扰乱了他们安宁的生活,危及了濒危物种豹的生存,生态平衡的古老法则被废弃,几近严重到了生态及种族文化灭绝的地步。而同时,环境在作为一个“非人类的证人”之时,也做出自身的回应和反抗。所以风暴降临,鸟、蛇入屋,被风吹走的衣裙在枝杈上飘动,被狂风卷起的动物恐惧地升上天空。而自然的反抗在此时,根本“不在乎”人类的渺小和惊惧。在《灵力》的后人类空间中,人类与非人类自然同样是有自身能力和权力的行为体,都是世界生成过程中的积极参与者。暴风雨等典型场景的营造,拆解了人类固有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为不可忽视的存在与无可否认的能量和力量正名。
《灵力》中的想象尤其发挥出阐释环境正义的特殊作用。自然的自在体固然不是拟人化的和可化约的,但是在文学想象中,人化自然、人化动物行为的写作的主要目的是对人类主体性的让渡,是让自然“复魅”的一条通衢,就像作者霍根借奥米西托之口所言:“我们想要将其神秘化”。这不仅要求人类观察者降低自身的姿态,更要重建人类的意识。所以,这种拟人并非“感情误置”,而是为了唤起人类对自然的敬重,以共情之能力来修复人类与自然之间的裂伤。《灵力》带领读者进入了一个有生命的地球,非人类自然中最为有灵性的存在即为豹,它被人格化,赋予崇高的地位。在泰伽人民所信奉的古老的故事里,金色的豹子像人一样两脚直立行走,“降下来进入这个世界,其他所有的人类都跟随在后”。对豹的敬称,将其视为家族成员,是为了建立人与自然间的亲缘关系,倡导人类从自然中获得一种伦理上的指导,批判人类对自然的超越。豹是神一般的、全能的,其存在则可以产生一种万物有灵论的召唤。在这个再神话化的过程中,霍根展现出的不仅有自然的他性,更有女性的神性。豹部落信奉母豹,暗含着将大地尊奉为母的“女神神学”。《灵力》之中,女性的身体和土地一样受到压迫,从土地景观与女性身体之间的联系上进行生态学维度的批判,给予土地和女性一种政治性的力量。正如霍根在一次访谈中谈到,“我的写作是以政治为导向的,因为其中蕴含的世界观无法与政治分离”,这不是直接打响一场生态防卫战,而是聚焦个体与精神,她在隐喻层面上归并人类和动物、女性的身体和土地,以想象自然的力量约束人类自私自利的行为,给予非人类自然“反驳”的能力。
在《灵力》为自然复魅的过程中,作者侧重物质话语实践能力的展现,成为对抗文化建构的大叙事、讲述自己的故事的重要反话语策略。在西方传统文化中,自然总是被当成被表征者和认知的对象,失去了自身的自在性和历史性。然而霍根想在《灵力》中展示的是拥有话语和意义的自然:“风说着自己的名字,‘欧尼’”;自然才是拥有知识的主体,给予人类去认知的机会:豹“教会我们这个词。欧尼,这就是生命本身的词语,是风与呼吸”。生命进行物质话语实践,话语同生命息息相关,“因为风之语就是生命之语”,讲述的是生命何来的故事,“风将历史和豹的世界带向我的身边”,风“讲述故事。通过空气、话语和声音传播开来”;豹子有记忆,记着自己怎样给人类生命和力量,给他们药物,教他们打猎,指引他们驱散闪电;文章的后半部分甚至还有以豹为视角的第一人称独白。非人类自然讲述的故事具有固有的、不为人类所知的知识,自然与文化难解难分,这正是《灵力》这部作品的又一新意。性别化的二元对立都是人为建构起的概念,以此诋毁某些人群和非人类生命并让他们失声。霍根尊崇能够表达出自然之“心声”的话语,让自然有机会阐述自己所具的“文化”,这也在认识论上进行了革新,为营造伦理空间埋下伏笔。她邀请我们来倾听、解读自然的话语,让读者感到,这不仅是霍根的号召,更是自然本身的呼唤。
《灵力》让作为人类的读者以更为周密的方式来解读自然。从后人类视域看来,人类与非人类自然都存在于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场域中,即拆解了界限、具有内在互动性的“躯体交互时空”。“具身性”成为人类和非人类自然之间的连接点,身体和自然都由物质构成,共同居住于跨躯体空间之中,都是物质话语的表现。《灵力》将肉体的内在性与非人类的生命过程相连结,可以帮助我们想象一种躯体交互的认识论时空,它是一种如同我们与自己的皮肤一般的“相接触的空间”,就像奥米西托说,感觉豹的气韵“就好像成为了我的皮肤,而我浸润其中”。身体是一种有生产性、创造性的身体,环境促成身体意义的改变。小女孩奥米西托的成长故事发生在这个跨躯体空间中,土地创造出她们,她们“从我们祖先的足迹中拔节而出,然后生成一位女子和一个女孩的血肉”。身体在跨躯体空间中交互,豹子与阿玛“好像彼此熟识,在彼此的身躯中存在”;身体在跨界的行为中如植物一般舒展,也是奥米西托亲自经历豹女虔诚猎豹过程后的成长体验;身体解除了辖域,“我如同植物的根与茎一样生长……我是将要绽放的绿色枝条”,她甚至说,“我就是这片土地”。这即是人类身体与非人类自然具有的无限的延展性的写照,他们互为彼此的延伸,这种延展性同时是伦理的扩展,是跨躯体空间中交互的个体所呵护的“共情”的种子。
奥米西托的自白让读者体会到的是一种同非人类自然共情的能力,而《灵力》尤其体现了想象在创造治愈和救赎空间中的作用。奥米西托多次说道,部族外的人难以理解他们的故事,而作为猎豹事件的亲历者和部族传说的信奉者,她能够体谅阿玛行为背后的意义。所以,故事其实也是一部奥米西托在跨躯体伦理空间中成长的小说。在这个空间中,自然拥有着“与小说齐名的灵力”,一边是令人震慑的破坏力,另一边是滋养生命的再生之力。正是在同自然的交互过程中,小女孩受到了震撼,“风以你无从知晓的方式将你改变”,“我刚刚降生,于夜晚的寂静中站起”。文学语言让读者超出人类界限,让人类作为边缘者,想象一种进入自然共同体的可能途径;也只有具备了这样的共情想象,人类才可能减少成为非人类自然的暴君的可能。《灵力》将“共情”发展为“伦理”,让读者与一个虚构的世界中的居民进行情感上的融合,从而想象出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在真实世界中有所行动,将美好的愿景化为可能实现的真实。跨躯体空间中的共情交互将治愈性和完整性带给了一个“迷失的女孩”,也同样为过分入侵自然而正在堕落的文明人指明出路,一如奥米西托所说,“我们都等待着同样的东西,我们可以将之称为救赎”。
《灵力》由文学想象空间跨入伦理空间,通过“以自然为上”的叙事技巧,为读者和非人类自然之间搭建了一种想象的关系的桥梁。作者霍根以文学想象展现了非人类自然自在性和物质话语实践的能力,让非人类自然得到了正名和“复魅”;同时,她借助想象的再生之力,营造了内在交互的跨躯体伦理时空,以此追寻共情的关怀以及后人类的生态伦理。人类应当拒绝任何形式的暴力,不应为一己之利益而攫取自然、破坏生态的和谐之美;而要打开共情的伦理空间,呵护自然,参与到自然的生命过程当中。这样,如文中所说,“创造现实的歌谣”会继续传唱,“世界还会继续存活”,久远的生命记忆亦不会失去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