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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的夏日

来源:光明日报 | 王田  2019年08月22日07:57

圣彼得堡被称作北方威尼斯。的确,站在涅瓦河的某座桥头,让人仿佛置身于水城。难怪意大利电影大师维斯康蒂翻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时,将这个四夜爱情故事搬到了威尼斯,石桥、木船、水雾……却唯独没有白夜。

白夜是圣彼得堡的。

普京总统向采访他的美国导演奥利弗·斯通隆重推荐了自己的家乡:白夜是最美的季节。一方面,白夜属于高纬度的自然现象。夜间九、十点钟,夕阳总会在建筑的顶部抹上一层金色。另一方面,它变成了这座城的文化象征。夏季的圣彼得堡是个忙碌的美人,城中许多剧院都上演芭蕾、戏剧和古典音乐会。每年七月,马林斯基剧院会有整整一个月的文化盛事——白夜之星。这座开启于1860年的“俄罗斯第一剧院”有着老牌派头,“白夜之星”的闭幕节目《天鹅湖》的演出票已早早售罄。

认为“美能拯救世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在圣彼得堡。城中知名的白痴餐厅正是以他的小说命名。餐厅的书架上摆着陀氏作品全集,装饰也充满陀氏笔下世界的味道:算盘珠、打字机、老沙发、旧物件,连餐桌都由脚踏缝纫机改造而成……

在解构与反讽的后现代,美国著名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以一部《西方正典》逆流而立,带领人们重温伟大作家与不朽作品,被其收入其中的俄罗斯文豪唯有托尔斯泰,却无陀思妥耶夫斯基。但是最为电影大师钟爱的俄国文豪正相反:概因前者犹如全知全能的神,后者犹如罪与罚的人类自身。影史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大概是被翻拍最多的作家——至少有五部《罪与罚》(1935法国版、1935冯斯登堡版、1983芬兰版、2001波兰版、2002美国版、2012俄罗斯版),两部《卡拉马佐夫兄弟》(1931德国版、1958美国版),两部《白痴》(1951日本版、1959苏联版),一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1991俄罗斯版)、一部《双重人格》(2013)……这份清单远远未完。

塔可夫斯基一生的憾事是没能拍成《白痴》,黑泽明的杰作之一是翻拍《白痴》(1951)。笔者来到他在圣彼得堡的故居,也是写作《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地方。书房是一家之重,秩序绝不能乱,笔在笔的地方、烟在烟的地方;墙上挂着拉斐尔的圣母像,时常凝望良久。爱吸烟,爱喝浓茶,爱夜间写作,爱去市场买东西……

法国电影大师布列松是他的忠实粉丝,根据《罪与罚》改编了《扒手》(1959),根据《温柔》改编了《温柔女子》(1969),根据《白夜》改编了《梦想者四夜》(1971)。布列松的版本很忠实:一个活在幻想中的年轻人终于在一个女孩身上经历了真实美好的爱情,尽管到头来是场悲剧——女孩等来了她苦苦等待的爱人……

圣彼得堡是一座文学之城,著名的餐馆、咖啡馆都与文豪相关。涅瓦大街上的文学咖啡馆除了常客高尔基、柴可夫斯基,最大的传奇是普希金。诗人在此喝完决斗前的最后一杯咖啡——因此,咖啡馆的外墙骄傲地画着他的自画像。普希金婚后定居圣彼得堡,受法国启蒙思想影响,反抗专制的他自然不受沙皇青睐,后者暗中怂恿法国军官勾引他的美貌妻子。为了荣誉和尊严,他决定决斗,不幸身亡。中世纪骑士精神,做了浪漫主义诗人最好的注脚。

白夜结束前,笔者终于在马林斯基剧院欣赏了一场马林斯基芭蕾:普希金的叙事诗《泪泉》。鞑靼王征服了波兰国,却无法征服美丽善良的公主的心。爱妾看在眼里、妒在心中,刺杀公主后被罚下深渊。鞑靼王怀着对公主的悲痛之爱,修建了日夜流淌的“泪泉”。

这座城的名称史,亦是它的变迁史。

彼得大帝一手建造了圣彼得堡。1703年,为了抵御北方强敌瑞典,他在兔子岛的涅瓦河三角洲建造要塞,创建了俄国历史上第一支海军,亦定都于此,长达两百年。一战爆发后,俄语的“城市”取代了德语的“城市”,圣彼得堡改称彼得格勒。1918年十月革命,留下了“列宁格勒”。

叶卡捷琳娜大帝几乎有着与彼得大帝齐名的成就:目不暇接的欧亚美三海帝国、目不暇接的情人。这位皈依东正教、学习俄语的德国女孩凯瑟琳,热爱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她深谙军权之重,33岁发动不流血政变,从此成为叶卡捷琳娜。

没有叶卡捷琳娜大帝,或许就没有俗称冬宫的艾尔米塔什博物馆了,它与巴黎卢浮宫、纽约大都会、大英博物馆并列世界四大博物馆。单单欣赏300万件藏品,已是耗尽体力之事。艾尔米塔什以西欧艺术为重,尤其是意大利绘画,还有许多伦勃朗与鲁本斯作品。叶卡捷琳娜比西欧任何一位君主都更慷慨地资助哲学家和艺术家,达·芬奇存世的十幅真迹有两幅在此。

人们津津乐道于希区柯克的《夺魂索》,早在1948年就用一个房间完成了一场80分钟的长镜头实验,窗外的天光渐变与霓虹闪烁担当了真实的时间。新世纪后,一部《俄罗斯方舟》(2002)横空出世,亚历山大·索克洛夫比希区柯克更加彻底而纯粹:全片一个长镜头,90分钟无剪辑。这场卓绝的场面调度,正是游弋在迷宫般的冬宫。

19世纪初,俄国成为欧洲强国。打败拿破仑的侵略后,胜利激起城市建设的激情。罗马开阔奔放的放射性广场被欧洲许多国家仿效,圣彼得堡也兴建了恢宏壮观、三足鼎立的广场。无论风云如何变幻,圣彼得堡在美与博大中安然自得。它是巴洛克之城,也是新古典主义之城。

彼得大帝引进西方的书籍和生活方式,取缔传统长袍与大胡子;选派留学生去西欧学习;建立了俄国第一座图书馆、医院、剧院、博物馆,出版了俄罗斯第一份报纸,甚至用伊索寓言的人物雕像装饰了夏花园。俄罗斯最古老的圣彼得堡国立大学,亦由彼得大帝创建于1724年,八位诺贝尔奖得主是它的校友。

傍晚,坐在滴血大教堂前:化好妆的街头艺人,等着过客来合影;马车咯哒咯哒,载着好奇的观光客;不远处有歌手歌唱,女孩拉小提琴,男孩弹吉他……前一分钟是阳光灿烂、白云耀目,后一分钟便乌云压阵、暴雨倾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谁又能一言道尽圣彼得堡?

如果莫斯科是政治首都,那么圣彼得堡是文化首都。冬宫以西欧艺术为重,俄罗斯博物馆则是俄罗斯艺术的天下,有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也有马列维奇的几何抽象画。一百年前,马列维奇就用至上主义的《黑色方块》终结了传统绘画;他首创的几何画只属于未来,这位抽象绘画的伟大先驱在圣彼得堡辞世时清贫而无名。今天,他的画出现在每一座俄罗斯城市里。

圣彼得堡,又古老又年轻。女孩们戴着彩色假发,男孩们滑着滑板。新人们在公园、餐馆里拍婚纱照。参天绿荫下,父母推着婴儿车。草地上恋人们或背靠背写生,或面对面浅笑。任凭一个角落,都是美好瞬间。

这座拥有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城市,盛放了太多感受力。它宁静深邃的美,让人沉醉,也让人感伤。吟一句普希金的《青铜骑士》——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城。

(作者:王田,为中国传媒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