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冰心的一封来信
来源:北京晚报 | 韩春旭 2019年08月22日08:04
今年八月是著名作家谢婉莹启用“冰心”笔名的第100个年头。1919年8月,她发表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时首次使用“冰心”笔名。作为一名曾经受到过她写信鼓励和帮助走上文学道路,并获得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冰心散文奖”的后来者,此时此刻感慨万端……
转眼间冰心老人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周年了。至今,在我的日记本里还珍藏着1978年7月29日她给我的来信——
信封上写着:北京东四人民市场韩春旭同志收。落款:西郊中央民族学院谢缄。
这封信,距今已有41年。那时的我,还是一个21岁在商场站柜台销售眼镜的小姑娘。信,竖体,笔迹工整、清晰。信中这样写道:
春旭同志:
你的信和两篇文章都收到了!你的文章写得不错,你应该继续努力,女作家实在太少了!你的岗位是容易接触到形形色色群众的,从关心他们入手,一定会写得好。不要为创作而创作。你问我记得你不?我记得很清楚,你是一个细高挑清瘦的、有点腼腆的姑娘,但从你的眼睛里,看出了你的热情,我说的不错吧!最近一直忙了几个月,今天才有工夫写几封信,请你原谅吧。祝笔健!
冰心 七·二十八
这是永怀一颗赤诚的心,把爱和美遍撒人间“爱的女神”冰心老人写给我的信。
那时,北京市只有《北京日报》和《北京文艺》一报一刊。我在上面发过一些现在看来不乏幼稚,但也还不失清纯的小说和散文。记得,当时《人民文学》编辑部的周明老师,也是冰心老人的好朋友,热心地领我拜访了她。一晃,四十年过去了,信封和信件仍保留如初,没有一丝泛黄的痕迹。很多次我的心中都闪着这样的念头:把信呈送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如果能将这封信装帧起来,那留给后人感知的将是:“有爱就有一切。”冰心的这句名言,也是她一生坚守的信念,又是如何融入一个文学青年的生命里的——那时,冰心老人和蔼的微笑和她信中的话语,就微妙地成为我创作前行的光。
1979年我从售货员岗位调入《工人日报》社,从事文学编辑工作。由于报纸的需要,我曾几次到冰心老人的家约稿。在她那里,我收获到了终身受益无穷的重要一课。
记得那是一个新年的前夕,周明老师告诉我说:冰心老人已搬进了新建的教授楼区。而后,我们同去拜访了她。
然而,在我的印象里,冰心老人的家仍是那套小单元。
新居毕竟宽敞了许多,有了一个小客厅。我留心环顾了一下,厅内依然有那老式的、衬着台布的八仙桌儿;依然有那古式拱形的橱柜;依然有她八十大寿时,《儿童文学》杂志社送给她的一幅小孩抱西瓜的画儿;还有周总理坐在沙发上凝神沉思的油画。唯一的变化是,换了一套暗紫色的皮沙发。新居没有奢侈的壁纸、地毯,一切仍是那么简洁朴素、清雅怡然。
冰心老人扶着助步器和周明老师进了客厅,含笑着坐在我们对面。她老人家辛勤笔耕了六十年,脸上没有丝毫的傲慢和冷漠,神情依然是那么从容安详,待人彬彬有礼。
我说:“您一如往日。”
“不,我比以前胖了点儿。”她回答得清清爽爽。
我笑了,老人家的脸,是比过去稍胖了些。
我说:“上次来,您可是拄着拐杖。”
老人指着助步器说:“这是美国友人送给我的,又稳又轻,不容易摔跟头。”
听完我简单地讲了此行来意,她沉思了一下说:“有的编辑来跟我约稿,题目出得很大,不好写。你讲的这个题目小,就回忆我童年时的新年吧!”她这么干脆地答应下来,融进我心里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真纯。
这时,周明老师问:“家里的君子兰长得还好吧?”
冰心老人戏谑地说:“我不是君子,所以养不活,死了。我就喜欢结实的,像万年青。”随即,指指窗前摆着的大盆宽叶的万年青。
这是多么让人发自内心喜爱的老人啊,话语间满溢着至真、至纯的芳香。
记得,当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一位同志,也来看望冰心老人。他送给老人一本风景画的挂历。
冰心老人说:“前两天,我收到好几本都是大美人的,我不喜欢,因为我长得不美。”
冰心老人的话,把屋子里的人全逗笑了。立即带走了我们的几分拘束。
十二张风景画中,她最欣赏的是吉林长白山秋色。鲜鲜的枫叶,弥漫着片片火红,绕着山,绕着水。
我说:“看来您喜欢红色。”
她点点头。红,表现一种热烈,老人的语言、神情、行动里,都浸着这种热烈。那是人生至美的品格和修养孕育出来的热烈,谦逊明达,质朴天然。
“先做人,后作文,人做不好,文怎么会写好。”老人语重心长地望着我讲的这句话,已被我深深地刻进了心底。这是醍醐灌顶的一课,永恒真爱的一课。人生,还有比这更加珍贵的吗!这是对一个年轻人最美好的人生祝福和引领!从此,这句话就像永恒的甘露,真真实实地浸润了我一生。1998年2月28日,冰心老人完美地走过了一生,享年99岁。
如今,我已过耳顺之年。在我心里,冰心老人从未离去。她的恬静、博大、天然的品格和修养,诗文的纯朴和优美,以至生命训谕和微笑的面容,就像无形的空气、巨大的磁场, 默默孕育着我的生命之根,并成为坚定不移的信念。寒来暑往、四季更替,冰心老人的殷殷期望从未远离我心,已成为我对生命反思、修正、完善,自觉、自省的道德力量和践行方向。
转眼间冰心老人巳经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周年了。今年八月,又是她启用“冰心”笔名第100个年头。1919年8月,作家谢婉莹发表的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首次署名冰心。难道是冰心老人在天之灵对我的眷顾吗?2004年,我的散文集《我的精神》荣幸获得第二届冰心散文奖。我俯首鞠躬,揖告冰心老人,至今,我仍走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冰心老人的笑脸,仍像一轮满月,时时映在我心上。是的,她就是我珍爱的导师。她的话语铸造着我的人生。
由此,在今天,我更加知晓了可敬的冰心导师,她的脸上为什么总散发着那么甜美喜悦的微笑。噢,她的纯洁、仁爱、平和、从容、镇定、高贵、喜乐,这就是人性的美。
记得魏巍先生讲过这样的话:“一颗美丽的星辰陨落了,而她的光芒,将永远留在几代人的心里。”是的,我想,冰心老人给自己的时代以永恒的光和热,再过一百年之后,她仍是中国文坛的晨光!
冰心老人说过:“宇宙是一个大生命,我们都是宇宙中的一息,你我都是大生命中的一分子。” 嗯,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尽情播种希望、仁爱和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