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开勒克莱齐奥的记忆之丝
来源:深港书评(微信公众号) | 张璐 2019年09月04日06:21
勒克莱齐奥,法国著名文学家,生于1940年,是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也是现今法国文坛的领军人物之一,与莫迪亚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在1994年法国读者调查中,勒克莱齐奥成为最受读者欢迎的作家。
2008年10月,勒克莱齐奥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在世界范围内引起强烈反响,几乎获得了世界性的好评,连大洋彼岸的美国评论界也一改往日的仇视态度,对这位作家大加赞赏,其称为“欧洲文学的重要人物”,认为他的存在驳斥了法国文学衰败的现实。
让-马里·古斯塔夫·勒克莱齐奥
勒克莱齐奥生命不止,写作不息。在与日本译者望月芳郎的访谈中,他不断强调,写作为的是解决自己的存在危机。年轻时的勒克莱齐奥其作品风格始终在逃逸,逃开纷乱的物质世界,逃开无法抵挡的城市化进程,逃开可怖的机器统治,现代西方都市生活只给他带去压抑、焦虑、痛苦。
《诉讼笔录》出版40年之后,在2003年,勒克莱齐奥终于敢于回首往事,揭开童年和年轻时期的伤疤,正视人生,向读者展现历史车轮下三百年几代人横跨几大洲的命运浮沉,和个体在成长与寻根中平息怒火的过程。
《变革》 (法)勒克莱齐奥 著 张璐 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99读书人 2018年1月
《变革》里的两条线索
《变革》是勒克莱齐奥最长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明确承认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同时蕴含着历史变革与个人的内在变革。作品以交替书写的两条线索为主,无数小人物的故事为辅,展开史诗般的巨著。
第一条主线是主人公让•马罗,居住在法国尼斯,童年时期交替生活在严酷现实与卡特琳姨妈尘封如梦的回忆中:他的初恋,姨妈家隔壁的亚洲女孩奥罗尔,始终遭受家庭暴力;男校生活如监狱囚徒,必须时刻小心校园暴力,教师也无法幸免。只有卡特琳姨妈讲述儿时在毛里求斯的快乐时光,才能短暂地让主人公忘掉现实,获得慰藉。
离开童年,进入青少年时期,仿佛被命运揪住头发,更是撕心裂肺地痛。让生命中的挚友桑托斯,是个喜欢讨论维吉尔、巴门尼德,赫拉克利特的画家,却很快死于阿尔及利亚战争,留下怀孕的女友,叫让的内心空空落落。尼斯港口,大船带来彼岸的难民,新闻里每天播放残酷的战事,让的朋友花招百出,躲避征兵,大学共产主义青年会的学生虚论浮谈的同时,参加民族解放阵线为阿尔及利亚而战的德罗斯特却遭到逮捕。
一面是沙滩上悠闲地涂椰子油的年轻女孩,墨镜,冰激凌,咖啡馆,另一面电影院里,观众为时事新闻中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喝彩叫好。让记录夏天“水晶”的黑簿子里,满布着恐怖袭击、叛军被杀、惨遭割喉的死亡数据,同时也记录着当时俊男美女甜蜜爱情的流行电影。海水也无法平息无处不在的战争,无时不有的暴力。
让决定逃开尼斯,去英国重新开始,希望伦敦的冷酷、粗鲁和真实抹去地中海虚情假意的温柔,遭遇的却是多文化信仰的漩涡,多种族街区的分化,在恶意与死亡的悬崖上,让再次选择离开。让重回尼斯,卡特罗姨妈已住进养老院,初恋女孩奥罗尔也进入残障儿童教育中心,就连过去与桑托斯畅谈希腊哲学,吟叹诗句的橄榄树花园,也被铲为平地,建起高级住宅。一切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幸而与女孩玛丽亚姆相识,玛丽亚姆是阿尔及利亚姑娘,向让讲述童年的阿尔及利亚战争记忆,让与她的爱恋帮助其获得救赎,填补生命中的无数空洞。
让因为服兵役必须去墨西哥,又在墨西哥城遇见了印第安姐弟,受殖民压迫民族的后代,依旧惨遭种族歧视,在亲历墨西哥的革命现实,残酷的屠杀之夜后离开故乡,穿越边境去美国求生。一方面,让在移居者之城见到了被老鼠咬伤脖子的婴儿,另一方面又在大地产商的大厦之巅,看他展示殖民艺术藏品,辱骂印第安人。于是,让重回法国,与玛丽亚姆相聚。
第二条主线起于1792年7月,让•马罗的先人让•厄德离开故乡布列塔尼的鲁奈罗,为法国参战,在瓦尔密战役击退普鲁士军队。却因故乡贫困,无以为生,举家乘船远赴毛里求斯(法国殖民地时称法兰西岛)定居,因无法忍受殖民地的奴隶制,从港口繁荣之所迁居到无人之境,森林之中“世界尽头”的爱贝纳,开始几代人的世外桃源生活。两条主线相汇之处有二。一在卡特琳姨妈的回忆,是对第二条主线的重要补充。姨妈每每摆弄旧物,仪式般坐得笔直,以暮色中的剪影讲述爱贝纳时期的悲欢离合。她见过自己的祖父,听祖父讲起过祖父的祖父,第一个马罗,也就是让•厄德,如今,她选择让•马罗作为家族回忆的继承者,讲无忧无虑的童年,兄弟姐妹的嬉闹,做“丛林人”去原始森林冒险,跟印度女孩苏摩普拉芭去神庙看森林女神,听她说那罗国王和达摩衍蒂的故事,还有一次次讲述家人如何被骗,如何破产,被迫离开深爱的爱贝纳,家离子散,部分家人重回法国,经历普法战争、一战、二战,湮没在历史洪流之中。
卡特琳姨妈交给让•马罗的那本破旧的《拉丁语语法》,正是让•厄德参战出发时带在身边的。第二次交汇,是让•马罗回到法国,看到卡特琳姨妈留下的爱贝纳最后几日的日记,决定从鲁奈罗开始,重走祖先让•厄德走过的道路,直到去毛里求斯,与玛丽亚姆蜜月旅行,见到让•厄德的墓地,再寻“世界尽头”,寻获自我,孕育出新的生命。
两条主线之外,还有一条重要的副线,以19世纪奴隶贸易中心“基尔瓦”为题,由家破人亡,被劫为奴的基昂贝为叙述者,讲述幼年的她被阿拉伯人用大船卖到毛里求斯后的奴隶生活,在奴隶暴动时期出逃,嫁给为自由而战的反叛奴隶首领的过程,最终,首领惨遭背叛被杀,但是,故事引入了神秘力量,奴隶信仰的飓风之神如复仇一般,摧毁了当初集结民兵攻打逃亡奴隶的军营。女奴基昂贝也怀孕生子,她的孙女继承了她占卜未来的神力。也正是这场代表奴隶复仇的飓风,直接促使让•厄德离开城市,隐居深山,远离奴隶制。
多线索多记记的常用手法
多线索多记忆的交错是勒克莱齐奥最常用的写作手法。而且小说叙事设置巧妙,线索交替有其考量:让•厄德离家参战,后一章阿尔及利亚战争如火如荼;1794年让•厄德带全家乘船去毛里求斯,随后20岁左右的让于1960年左右去伦敦、墨西哥,改变生活。墨西哥城特拉特洛尔科屠杀之夜的革命暴动与镇压现实中,穿插着16世纪在玛雅神庙大殿中西班牙殖民者屠杀手无寸铁的阿兹特克人的场景。或许勒克莱齐奥相信历史的重复。作品的感人之处,正在人物的选择重合之处,在人物记忆的交汇之点。
“记忆是一种物质,一种长长的纤维,围着现实缠绕,把现实捆在遥远的画面上,将其振动延续,把电流传到身体的神经分支。”让•马罗穿梭时空,触摸无数世界的众多根须,贪婪地汲取他人的记忆,他既是困于楼顶公寓失明的卡特琳姨妈,又是与妹妹莫德一起奔跑在“世界尽头”丛林溪涧的小卡蒂(卡特琳的昵称),他既是死在阿尔及利亚的桑托斯,又是恐怖时期逃离欧洲的让·厄德,既是曾跟德国人一起抵抗斯大林的乌克兰哥萨克骑兵康拉德,又是用纳瓦特尔语读出阿兹特克诗歌的华金,他甚至是被卖到基尔瓦的年轻女奴基昂贝,又是奥兰马路上差点被法军坦克碾过的8岁的玛丽亚姆。
勒克莱齐奥不从大人物书写历史,以战争受害者和平民百姓的角度呈现历史的严酷。《变革》尽管没有宏大的历史叙事,但通过人物个体的经历,从真实革命事件的另一角度见证了法国、毛里求斯、墨西哥等世界各地的革命、侵略、殖民、去殖民化的现实。
读《变革》,读跨时代的记忆,开头如诗如歌,乐曲悠长,忽而热浪袭来,怒火压抑,仿佛随时要爆发,间或的冰冷灭掉了心火,却带来无可救药的冷寂。星星点点,有痛,有暖流,最终趋向平和,留以希望。历史起伏又如滔天大浪,毛里求斯的飓风暴雨,承载着个体命运的起伏,浪头上一片片白沫不计其数,是一瞬撞碎在礁石上,还是扭转反复,被推上对岸的沙滩缓缓爆炸?答案或许就在桑托斯引述的神秘诗句中:“我从哪里开始,也会重回哪里。”
作品中强烈的“善”与法国文坛主流的“恶”对立
勒克莱齐奥出生于“二战”后期法国尼斯,七、八岁时便开始写作。23岁出版《诉讼笔录》即获大奖,作品将当时年轻人的癫狂、焦虑放大化,主人公成为当时想挣脱地狱般社会控制的青年的典范。
之后连续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发烧》)和多部小说(《大洪水》(1966)、《可爱的大地》(1967)、《飞逸之书》(中文译本译为《逃之书》)(1969)、《战争》(1970)和《巨人》(1973))和一部随笔《物质的迷醉》(1967),在内容上和形式上均受到美国“垮掉的一代”(尤其是塞林格和凯鲁亚克)、超现实主义及新小说影响,描写孤独的主人公在都市中行走,探索日常生活细节,揭露都市之可怖,人作为个体的封闭性,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困难;作品几乎没有明确的情节,人物没有明显特征,以碎片化的方式呈现思想片段,甚至不断插入、拼贴大量剪报、明信片、广告、甚至化学或数学方程式等;另外,作品中幻想与现实交融,文字感性,画面感强,具有强烈的音乐性,风格介于感性迷醉与疯狂惶恐之间。
勒克莱齐奥的后期作品风格和内容发生了巨大转变,同样与其经历密不可分。1967年,勒克莱齐奥到墨西哥服兵役,1970年至1974年间在巴拿马森林里与当地土著安贝拉人(Embera)和沃纳纳人(Waunana)共同生活两年,世界观发生了转变。其后他翻译了玛雅文明最著名的预言书《方士秘录》(1976)和展现印第安普雷佩恰人历史风俗的《米却肯纪略》(1984),出版散文《哈伊》(1971)、《三座圣城》(1980)和《墨西哥之梦或思想断片》(1988),突出印第安文明个部落智慧的结晶——与生活合一的神话体系,同时控诉殖民、惋惜文明毁灭的同时,提出振兴印第安文明,作品与时代潮流逆反,甚至将自己的身份与美洲印第安人相统一。这一时期出版的小说《彼界之旅》(1975)和《大地上的未知者》(1978)中,尽管人物依旧在都市中行走、流浪、旅行,但是构建并呈现的是一个与现实世界相似却又离奇的世界,教授读者如何以全新目光审视世界,学习简单而朴实的生活方式 。
从短篇小说集《蒙多和其他故事》(1978)开始,勒克莱齐奥塑造的人物总是积极地寻找自己的原初,寻找另一个世界的真实。1980年出版的《沙漠》更是拓宽了作品内容,以平行的两条故事主线交错讲述了北非两代人与西方文明的遭遇与碰撞,由西方城市的嘈杂转向变幻不定的沙丘和寂静。短篇小说集《飙车和其他轶事》(1982)则延续《蒙多》的创作风格,主题更加明显地向描写弱势群体转变。作品主人公不是年轻人就是孩童,以希望和正能量看待世界,与西方社会与城市中显现出的恶魔对抗。勒克莱齐奥作品中强烈的“善”与光明一面也与法国文坛主流的“恶”与黑暗面写作对立起来 。
从小说《寻金者》(1985)到《饥饿间奏曲》(2008),勒克莱齐奥多部作品带有自传性质,主人公身份确实,在两条或多条线索中进行家族溯源、追寻另一个时空,将想象、神话与回忆完美结合的时空,传奇与自身经历的交织,以另一种神秘感出现在读者面前。
《寻金者》是献给爷爷莱昂的,描写法籍白人亚历克西在毛里求斯成长,并前往罗德里格斯岛探险寻宝、与当地黑人女孩乌玛相遇并找到自我的经历;《罗德里格之旅》(1986)是勒克莱齐奥在岛上追寻爷爷踪迹的自传作品,其中主人公认识到宝藏在于自然之中;《奥尼恰》(1991)以儿时与母亲、哥哥去非洲看望父亲的经历为基础写成,法籍白人樊当寻找父亲、父亲寻找消失的苏丹古文明、苏丹古文明王国梅洛埃的黑女王寻找新城这三个旅程相交织;《隔离区》(1995)中,法籍白人回毛里求斯寻根,在北部小岛与印欧混血女孩苏尔雅相遇;《非洲人》(2004)是对在非洲做医生的父亲的纪念,对儿时非洲经历的回忆;《饥饿间奏曲》(2008)则献给自己的母亲,描写二战时期巴黎资产阶级的生活,以“波莱罗舞曲”交替反复的渐强变化为叙事节奏,突出童年时期的战争创伤及不断增加的焦虑感与饥饿感。游记《逐云而居》(1991)中勒克莱齐奥与妻子杰米娅一同完成摩洛哥寻根之旅。而《革命》(2003)则是最为全面的自传性作品,以自己年轻时的经历、祖先的一生与传说和其他人物的故事一起,共同构成一部史诗般的巨作。
这一时期的自传性作品延续神话与传说故事与主线并行的叙事手法,两三条主线中又穿插有多条小故事线,单独提取后与勒克莱齐奥同时期出版的几部作品在内容与形式上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长篇小说《流浪的星星》(1992)、《金鱼》(1997)、《乌拉尼亚》(2006);中篇小说集《偶遇》(1999);短篇小说集《春天和其他故事》(1989)和《燃烧的心和其他浪漫故事》(2000);戏剧《帕瓦纳》(1992)。作品以社会及各民族弱势群体的日常生活为描写对象,痛斥奴隶制和西方殖民历史,反映女性与孩童的生存状态、移民、文化身份缺失或混乱、西方中心主义和文化霸权等现实问题,揭示当代新型奴役方式。
2008年获得诺贝尔奖之后,他陆续出版两部作品:短篇小说《脚的故事和其他幻想故事》(2011)和两部中篇小说《风暴》(2014),继续展现非理性、神话、魔法、旅行、自然、文化多样性、回归童心、回归本源等要素。《阿尔玛》(2017)是完全献给故乡毛里求斯的一部长篇小说。最新作品《毕特娜,首尔的天空之下》(2018)则是以韩国首尔为背景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