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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宾与基辛格:凝视与较量

来源:文汇报 | [以]耶胡达·阿夫纳   2019年09月16日06:21

《以色列总理私人史》[以]耶胡达·阿夫纳 马娟娟 译   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

《以色列总理私人史》是目前唯一一部讲述以色列从建国至今政治内幕的作品。书中披露了大量事关以色列生死存亡的决策、绝密军事行动和高层和平谈判的惊人细节。读者可以领略到世界政要的风采,包括贝京、拉宾、里根、卡特、基辛格、阿拉法特、撒切尔、戴安娜王妃等。这是一部扣人心弦的政治回忆录,也是一面透视当今中东事务的多棱镜。

基辛格展开旋风式穿梭外交,试图操控拉宾

1975年3月,基辛格国务卿回到中东试探政治大气候,开启了一场国际关系史上从未有过的漫长冒险。人们称之为穿梭外交——他旋风般地随时往来于埃及和以色列之间,劝说以色列总理拉宾和埃及总统萨达特进行下一步谈判。在基辛格马拉松式的日程表上,时间安排复杂得令人费解,他会在白天最不可思议的时间到达耶路撒冷,然后在晚上一个古怪的时间飞往开罗。他往来乘坐的波音707飞机是林登·约翰逊任肯尼迪的副总统时用过的。

由于会谈可能在一天当中的任何时候进行,而且往往匆忙展开,因此人们神经高度紧张。拉宾很快发现自己承受了过度压力,他感觉到基辛格正在诱导他答应让以色列国防军进一步从西奈半岛撤军,且撤退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期;另一方面,埃及方面迈向和平的步子也没有达到他可以接受的程度。总之,他感觉到基辛格正在不惜一切代价地向埃及总统展示,美国单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搞定以色列。

不知疲倦的基辛格提出了让步和交换条件,他或甜言蜜语,或激昂顿挫,或虚张声势,或威胁恫吓,有时候甚至还会不惜力地自嘲一番来取悦主人,缓解紧张的气氛。一次会议上,拉宾始终坚持萨达特要在政治上做出实质性举动,来换取以色列国防军在西奈半岛做出相应撤退,此举引发了激烈争吵。

拉宾拒绝让步,他的执拗让基辛格极为愤怒。基辛格的副手乔·西斯科是个永远保持冷静的人,他提议休会,让法律顾问们尝试在语言上做些巧妙的让步。其他人忙去了,基辛格开始调侃自己,努力缓和紧张的气氛:“伊扎克,你知道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我可能不一定掌握其中的微妙之处。刚到美国时,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maniac’(疯子)和‘fool’(傻瓜)不是什么亲切的称呼。最近,我提出教叙利亚总统哈菲兹·阿萨德说英语。我告诉他,如果你让我教,那你就是第一个会说德国味儿英语的阿拉伯领导人。”

这种谦卑的智慧——拉宾自己不具备这种品质——确实缓和了气氛,于是会谈继续进行。

怒视、凝视以及密室较量

在基辛格往来穿梭的日子里,媒体怎么写基辛格都觉得不过瘾。报纸头条称他是超级明星,相信他有能力干出些当代外交史上闻所未闻的大事。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成群结队的国际媒体记者跟在后面。其中最享有特权的是“基辛格14人团”——他们都是华盛顿的资深记者,国务卿在他的老旧专机的机舱最靠后的部分为他们留了14个座位,因而得了这个绰号。虽然空中旅行很不舒适,但他们可以假装“高级官员”,独享参与国务卿在空中举行的非正式、不具名的深度吹风会的机会。

一天深夜,“14人团”中的7名记者溜达进大卫王饭店的咖啡厅,当时我正在那里和几个记者闲聊。所有人都是一副长途飞行之后没倒好时差、满脸憔悴的样子。

记者们围住这7个人,抛出五花八门的具体问题:拉宾是不是真的拒绝让出西奈沙漠吉迪和米特拉两个山口的通道?他是不是仍然坚持要用“永久结束交战状态”模式换取进一步撤军?如果拉宾拒绝让步,基辛格是不是真的威胁要回华盛顿,责怪以色列毁了他的使命?

他们提问时紧张的语气,真实再现了烟雾缭绕的总理办公室中会议室的气氛——精疲力竭的谈判者徒劳地寻求打破他们身陷其中的僵局。我进屋的时候,基辛格把一张地图推给对面的拉宾总理,嘟嘟囔囔地抱怨道:“看在上帝的分上,伊扎克,给我画条底线,看看你们到底准备在西奈半岛撤多远。无论什么时候我去见萨达特,他都会立刻给我答案!”

拉宾刻意用强调的语气回答:“亨利,以色列和埃及一样是个民主国家。我不会由人任意指挥。那两条通道是牵制埃及人入侵以色列的关键。我只有在得到内阁的最终认可之后,才能给你底线。”

“那需要多长时间?”基辛格轻蔑地问。

“上一次内阁会议开了10个小时。”拉宾挑衅地答道。

基辛格扔下手里的钢笔。“你知道吗?我不想知道了。你在地图上想怎么画都行。”

大家突然陷入沉默:没有人走动,甚至没有窃窃私语,直到一名美国安全人员轻轻推门进来。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基辛格,耳语道:“先生,您把它落车上了。”他手里拿的是一副眼镜。

基辛格对他怒目而视,好像在轻蔑地说,没我允许,谁让你靠过来的?

那位安全人员遭到羞辱,顿时僵在那里,手拿着眼镜不知如何是好。美国驻以色列大使肯尼思·基廷过来解围,他接过眼镜起身递给桌子对面的乔·西斯科,后者把它递给基辛格。在确保了这种自下而上的传递顺序后,国务卿把眼镜放进口袋,收起桌上的纸,嘟囔了一句“我走了”,便向门口走去。他看上去很沮丧,知道这次使命已经失败了。

“亨利!”拉宾低沉的声音中包含感情。基辛格转过身。两人相互凝视着。

“你心里很清楚,我们一直以来每一次都做出了让步,”拉宾怒气冲冲地说:“你知道,我们已经接受了你关于‘不使用武力’的措辞,其含义比‘永久结束交战状态’要弱得多。你知道,我们已经同意交还西奈半岛的油田。你知道,我们已经原则上同意撤回到两条通道的东部。你知道,我们已经同意让埃及军队从目前的位置往前推进,让他们占领缓冲地带。为了你的使命能够获得成功,我们已经展示了这么多善意和灵活性——并且将我们自己置于巨大的危险之中——就这样,你还要指责我们破坏你的使命,而不是去谴责萨达特的不让步,这完全是歪曲事实。”

基辛格听完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出会议室。以色列谈判团队相互交换了下惊愕的眼神。拉宾立刻拿起电话指示助理打电话给内阁成员召开紧急会议。会上,通信员送来美国总统杰拉尔德·福特的一份紧急信件。拉宾念道:

基辛格已经通知我,他的任务即将搁置。我想表达的是,我对以色列在谈判过程中的态度感到非常失望……为确保全面保护美国的利益,我已经下令重新评估美国的中东政策,其中包括我们和以色列的关系。

这是一封极为蛮横的外交公文,内阁部长们静静地听着,只觉得嗓子发干。拉宾心里当然很清楚,这封信到底是谁写的。大家脸色阴沉地讨论着事情的后果,悲观地评估未来形势。这时,一名助理进来告诉总理,基辛格打电话来问他是否可以立刻过去一趟。

拉宾走进指挥室,基辛格正在那里喘着粗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伊扎克,我是来告诉你,总统的那封信跟我毫无关系。”他说。

拉宾点上一根烟,透过打火机的火焰看着基辛格,说:“亨利,我不相信你。是你让总统写这封信的。是你自己口述的。”

基辛格大为震惊,开口吼道:“你怎么能这么揣摩?你以为美国总统是个受我摆布的傀儡?”

拉宾没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站着,一语不发。

基辛格气得发狂,愤怒地喊:“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在努力挽救你。美国民众不会赞成这么做。你这是在逼我,堂堂美国国务卿,像个卖地毯的黎凡特人一样在中东四处转悠。这是为了什么——为沙漠里几百米的沙地讨价还价?你疯了吗?我代表的是美国。你正在输掉美国民意这一战。我们的循序渐进原则被扼杀了。美国正在对整件事情失去控制。一场战争可能就此爆发,苏联人就会回来,那时候就没有美国军用飞机来支援你了,因为美国民众不答应。”接着他的愤怒彻底爆发:“我警告你,伊扎克,你得为破坏第三犹太共和国负责。”

拉宾满脸通红地反击道:“我也警告你,亨利,评判你的不是美国历史,而是犹太历史!”

第二天上午,两个人——长时间来他们既是朋友,也是对手——把自己关在本-古里安机场的一个房间里。据拉宾后来告诉我们,他和基辛格进行了推心置腹的感情交流。拉宾再一次向基辛格说明自己的真正想法——虽然他意识到新的局面可能会恶化下去导致战争,但以色列不能再做让步了。这不仅仅会给他作为总理,带来严重的政治后果;还使他作为个人,感到极为焦虑,因为他觉得自己对每一名以色列国防军战士负有责任,他们就像他的儿子们一样。实际上,当时他的儿子就在西奈半岛前线,是一名坦克排长,他的女婿是坦克营长,他深知战争爆发后他们的命运是什么。

“那么基辛格什么反应?”我们问他。

“我从未见他如此动情,”拉宾说:“他也许想回答,可是他情绪太激动,说不出话来。他该上飞机了,我们各自在机场做简短的告别演说。轮到他时,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虽然他对这次调停失败很失望,但除了这些,我能看出来,作为一个犹太人,作为一个美国人,他的内心很不平静。”

飞机刚一起飞,国务卿就按照习惯,向飞机后部的“14人团”做通报。他告诉他们,可以“不具名地”指出以色列应为这次谈判破裂负责;这次调停失败将不可避免地激化中东矛盾;现在很可能发生战争,伴随而来的是石油禁运;苏联又将重新取代美国成为中东地区的主导力量;欧洲会彻底抛弃以色列;美国民意会转过来反对以色列,因为以色列浪费了签署过渡协议的机会——这次机会是花费了一年半才创造出来的。

听完拉宾的讲述——他是从基辛格的一名随行记者中听来的——我想起那幅著名的基辛格博士心理画像:当事情没有按照基辛格希望的方向发展时,他会反应过度;他生气的时候会任性地发脾气;他那权谋政治家式的操纵手法;以及他在所谓客观的名义下,容易矫枉过正的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