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书信、诗文一束
来源:《新文学史料》 | 邵燕祥 提供 2019年12月10日09:00
按:1970、1971年俞平伯在河南息县及回京后,寄给在山西插队的女知青陈曙辉若干封信及抄录的诗文。陈曙辉(笔名小茶)后来在《团结报》工作,其间冯亦代寄我一些小茶的散文作品,我曾推荐给一些报刊发表。2002年10月小茶退休后、去南方前,将信和诗文交我保存。一晃近二十年过去,我与她失去联系;而这些信及诗文无疑具有史料价值。邵燕祥记。
俞平伯致陈曙辉信手迹
书 信
(一)
曙辉惠览:
一月八日得你四日自京来书,甚为欣慰。我们自信阳,而罗山,而息县,一月之中(十一月十六日至十二月十一日)三迁其居,即在包信亦非常局,将来还要搬至东岳集(相距十五华里)。我们在北京老君堂,却整整住了五十载,人生去住,诚不可知。虽多次移居,行李均无损失。带来各物亦大都用得着。来包信,住小学,已一个月,生活虽艰苦些(相对地说)大体可称平善。详情见给韦柰①各信,你亦已看见了。
承关注我们,甚感!我幸尚顽健,往返东岳,步行卅里,当然到家时也有些累,但休息些时也就好了。工地在东岳,我在这里无劳动,只是学习,“天天读”每日一小时耳。她②家务事多,又每日须将煤末制成“块”,若稍放松便接不上,因此劳累。我能帮助她的地方也很少。组织上固有照顾,而有些困难仍须自己克服也。
我在罗山治圃,认识了许多蔬菜的田间状态,于锄草去莠,颇多感想。劳动能够锻炼身体,改造思想,于身心皆有益。若老住在城市中,“不知稼穑之艰难”,过着“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生活,只看些书本,绝不能培养劳动人民的感情,更提不上世界观的改造了。毛主席说“多思”,我以为也是很重要的,你当有同感。
我们住居,虽然简陋窄小,土屋茅檐,小小的板门,夜燃一煤油灯(甚小,像个浆糊瓶)荧然,室外平旷,疏林淡月,或积雪皎然,亦颇饶诗情画意,惜不能着笔耳。
你来信写得很好,能表达真情实感,字体也不太小,我们都能看到。信上说就要到鹤壁去,和你妈妈等在一起,这是很好的,比以前在山西好得多。鹤壁这地名我不熟悉,在河南省哪一部分?主要的是什么山?四围皆山,想必风景不坏。但高地寒冷,到市内要爬山,也必艰苦。我这里是淮北大平原,有些流水池塘,树木石头都很少,和你处环境大不相同了。
到工地后,闲时希续来信,地址亦望见告。愿工作③你母亲前望为致意。
注释:
①韦柰,俞平伯的外孙。编者注,下同。
②她,俞平伯夫人许宝驯。晚号耐圃。
③以下残缺。落款无写信时间。
(二)
曙辉惠览:
得上月23日汾阳寄书,甚为欣慰。前自包信寄信,因转寄耽误,已自冬而夏矣,久而得达,虽已事过境迁亦可喜也。来书于鹤壁、汾阳两地生活、风景、民俗情况,写得生动细致,细读数遍,不殊身到其地,感谢你!你在晋地能够耐劳,积极工作,安排生活亦很合理,都是好事。书中后段,关心我们两老人在此地是真实情感,读之尤慰。现在我们大体安健,比邻房东(贫下中农)亦多照顾,住居颇相安,并不再想北京或江南矣。有诗数首另纸附去,可略知近怀,藉释远念。
自离京后,在信阳住了十一天,在罗山县丁洼十四天,在息县之包信集一个月又十三天。自一月23日到东岳已五个月又十天了。将来还要搬往工地(唐坡),但房屋未建,为期尚远。在这里的劳动,最初在菜园班搞一部分积肥工作,约有两个月光景。其后菜园班调往唐坡,便改为搓麻绳。也分为两段:最初有一小组(四五人),内子亦自动参加,后来人又散了,我们改在寓中绩麻,一直到最近。我用一木制的坠子,先转成草纸,然后再把双股合拢,成为麻绳。规格以市尺三丈为一‘绞’。我一日至少做一绞,有时还可稍多。她用手搓,质量较我所作为优,却比较慢。她家事多(我一切都靠她)事实上比我劳累,亦不能多作。但年老之人,能够为干校做些活,总不失为好事。
罗山在江北淮南,息县在淮北河南。我们从罗山到息县,又往北走了数百里。罗山是丘陵地带,息县是大平原;罗山较近南方,息县较近北地。举植物为例,最为明白。如在信阳时见梧桐(又法国梧桐)芭蕉,而到息县(包信及此地)则见白杨青杨矣。
寓所在东岳集偏北头,离市集邮局都很近。我们住在邮局北首,一排朝南的茅屋,东边房东所居,西边我们这屋,更西则临池塘更无房屋了。所居极陋而窄小,南向有一户,初搬来时乃芦席所为,后来房东改为木户,自较好些。通风通光全在此门,并无别的窗子,因此从外面看来总是乌黑的。天气将交小暑节,亦很闷热,有在北墙开窗之议。在包信时住在小学内,这里却和农民杂居,初到时大人小孩都来围观询问,现在住久比较少些了。我向来不善应酬的,全恃内子对付之。舍西池塘,颇有风景。塘边有些小树,隔塘则见田垅。塘中鹅鸭嬉游,亦有撒网捕鱼者。落照殷红,晚霞明丽,眏水作胭脂色,且每日变化不同,我每喜观之。将来搬至工地,却是茫茫一片平原,无此风景矣。地名“唐坡”者,据说后唐庄宗李存勗住过的。“坡”乃本地土语,只是“地方”之意,非有土坡山坡也。你在汾阳是春秋时的晋国。我们所居乃楚国之北境,所谓“申息”是也。(申当是今信阳一带)
距市集近(不过数百步),二日一集(逢农历双日),有集谓之逢集,无集谓之背集。背集之日,几乎啥都没有,店铺本少,亦不开门。集上菜疏水果鱼类不缺,且佳。只是肉类不好。牲畜在农村是宝贝,非有病或自毙,不能宰杀。外贸部已下放,他们售肉甚好,却人太拥挤,不易购到。内子能烹饪,她却偏劳,我只坐食,亦甚愧之。拉杂书此,以代面谈。听说韦柰于本月上旬将到这里来看我们,这亦是一好消息,未知你亦已知道否?所盼来书。
即候近祉,祝进步。
七月三日平伯寄书
内子附笔致意,不另。
地图已得阅,谢谢!原件附还。
(三)
曙辉惠览:
7.20手书收到,极详尽恳切,感谢,感谢。在此以前,韦柰于十一日到,十七日行。欢叙六日,对我们精神上、生活上都有不少好处。他自包信、信阳、郑州、太原,听说到裴会来看你。你见了他,更可以知道我们在此的具体状况了,比读书信更要生动些。他于7.30晨抵京,31日回永乐店。此次旅行,有二十多天,到豫晋各地,颇有收获。
韦柰此来最为及时,天气还不太热。自他行后,我们的生活情况比他在时差些。(1)天气大热,每日挥汗不止(我在家搓麻,不下地劳动,已得照顾)这里是大平原,若非大雨,不大起云。无“黄梅天”,伏中亦未见“打阵”。我们居室极小,曾量过,宽不足九尺,深一丈一尺五寸。韦柰来时可挤在屋内,若大热便不大好办了。(2)本有学部的小卖部现在搬走了。干校近又不许同人往集市购物,只往工地运些蔬菜来。虽然如此,我们总可对付,随遇而安。来信提及东坡词“此心安处是吾乡”,这是坡老记朝云之语。她有这样胸襟,可谓慧心。
信中说到我的端午诗,记写去的是两首五言绝句,并未遗漏。又说“应许他乡胜故乡”如作“也应”如何?此处例用平仄(应许),若作“也应”便是仄平了,(应当“之”应,平声)又“应许”的口气也比“也应”软一些。此树近已被砍去,留得两诗可作记念。
来书描写春天遇雹,甚为生动,险遇亦奇景也?伏中天气如何?秋收当必可观。新鲜蔬果都有一种特殊香气,我吃到这里的苋菜、玉米(这儿叫苞米)皆有此感。城内花钱也是买不到的。你的体会,我很同意。非身到农村,不知其真切。
今日立秋(晨六时许)适逢七夕,又是末伏的第一天。天气仍热,但总可盼秋凉了。
这里是干热,比江南的潮热是好些。蚊蝇不甚多,还未用蚊帐,以内子用DDT、蚊烟香等颇得法。若挂上帐子,室内本已狭甚,睡觉更闷气了。有时用绿豆煮粥,有时喝些“六一散”(北京带来的),我家早年有此风俗,入伏必饮之。
内子她很忙,(事实上比我累得多)嘱笔向你致意,实因忙又劳累,不能握管,对你来书,她读得亦很有兴趣。你的信,如短文、散记,偶尔披读,颇解闷怀。但长信亦颇费时间,盼于暇时为之,不必拘泥也。
韦奈来了,曾有二小诗,即附录博笑。即问安好,祝进步。
八月六日(庚戌七夕)平书
喜外孙韦柰来,二首
祖孙两地事农田,
北国中原路几千。
知汝远来应有意(此韩愈赠其侄孙韩湘诗)
欲陈新力起衰年。(“陈力就列”见《论语》)
落日明霞映水鲜,
西塘小坐似公园。
晚凉更对门前月,
亲戚情悰话去年。(陶句:“乐亲戚之情话”。“亲戚”,古语每指家属,与今日用法稍不同)
(四)
曙辉惠览:
前得八月廿四日来书,叙贝贝①到你处欢聚三日状况甚详,仿佛目睹,又告知新居爽朗如同北京,殊慰远念。近想工作胜常,身体健康,已经移入新居矣,所云“六月二十四‘会’”,不知风俗相沿之来原。是否平时无集,至节日始去赶会?
这一月以来,我们都安好。工作仍为搓麻绳,亦不到工地(相距五里)开会。伏里很热,亦不下雨。交秋以后,近来这一“旬”,总是阴雨,气候凉润,略似江南,不同北方之秋高气爽也,居室虽陋,却习而安之。搓麻以外,我尚有馀闲,亦帮做些家务事,虽做不甚好,却可习劳习勤,渐矫正过去“四体不勤”之旧习。你听了亦当欣然。
这里中秋节俗尚“割肉”,我们却未买猪肉,只由干校同人代在食堂(因是日阴雨)买了两份“粉条烧肉”来,得以饱餐。近来饮食总很简单。小儿在津,寄来天津的月饼,个儿不佳,却极佳。
今日“秋分”,室内温度C20°。你们那里当然要凉些。秋收在近,想必要大忙了。工作之暇,仍盼来书。此信到时当在国庆节边,即候
安健,祝工作胜利。
平伯,9.2.4
来书封面可加写“不在工地”四字,以便利分信。
注释:
①贝贝,即韦柰。
(五)
曙辉惠览:
得你10月21日书,知远从晋北归来并述旅途状况甚详,为感慰。叙乡间集会,极有趣,仿佛亲见之。若“集”“会可以买卖,让给邻村”则未之前闻也。韦梅①于十一月结婚,未知已实现否?
来信说月内可以回家,如工院迁回郑州,自最方便,不然又可重作鹤壁之游。那个地方照你所说亦很有意思。晤令堂时,希为我们致念, 并告以在乡间安住颇佳。
晋省地形很高,深井汲水想亦不易。你们那里供水情况如何?若我们这里,近处有土井,水稍杂泥,澄之即清,味不恶,我觉得比北京的自来水含有漂白粉的还好些。西边有塘,塘水不免污浊,只洗衣时可酌用之。因二人均年老不能自汲,井水靠房东照顾,日致一小桶。
节近立冬,天气尚不甚寒,如作书时室内温度已14°。蚊子已无,苍蝇仍闹。前些日子,一天击死30多个,近日略少。我近来并不搓麻绳,麻亦未送来,亦不大往工地去,只在家闲住,帮内子做些家务劳动。日前宣传队和连部领导人曾于晚间来访,态度甚和蔼,问我们有什么困难,嘱我两天不要出门。远足宵行都不会有,此以告慰。
饮食亦尚方便,集上可购物,京津两地时有木匣寄来,如各种罐头、海米、紫菜等等等,内容丰富多彩,决不虞缺乏。只是居室狭小,我曾有“螺蛳壳里且盘桓”之句,可见一斑。(苏州俗语:“螺蛳壳里做道场”)
从北京下来,瞬息一载。到本月十六日(我们离京南下之日)就整整一年了。四迁其居,颇得安宁,可谓幸事。即问起居,并祝进步。
十一月五日平伯书,内子附带致念不另。
注释:
①韦梅,俞平伯外孙女。
(六)
曙辉惠览:
去年初冬曾寄裴会一书,未知你曾看到否?
我们这次回京非常匆促。一月十二日开会宣布,十五日上午即发行李,十六日即行。在这期间,我还写了一篇“思想小结”。于十八日到京,住学部招待所四天,于二十二日即移入新居。有住室二间,厨房澡房各一间,颇清洁。你如将来来京,可住我处,比东岳茅屋强多了。
从车站下车,以及定居,一切皆得贝贝之力。我们现在都安好。小诗三首另纸附寄。匆匆不多书,即问新春安好。
平伯,71.2.2
宝驯附笔致候,不另书
(七)
曙辉:
得长书,慰悦!抒情委宛,且有思想性。这一年多的乡村生活,对我教育意义很大,虽然认识还是片面的,在感性的阶段,却有下面的几点体会:(1)自然与人的关系密切,人在斗争中得到生存,主席所谓“与天奋斗,与地奋斗。”(2)古今之同异。农民今天过的仍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的原始生活,但经过土改、农业合作化,消灭了剥削,家家生活都相当地好。如我们在东岳集的最后一天(一月十五日),已熄了火,和房东同吃晚饭,是一顿标准的田家饭,白煮面条加点盐和葱花。我们吃得很香,是值得纪念的。由此可见今日的农村与古代的,尽有相同处,也有绝对不同处。若非党和毛主席,绝不会有这样欣欣向荣的生活的。(3)劳动之伟大。它创造一切。任何大小事,离开劳动都不成,而任何劳动没有容易的。我深深感到年衰力弱不能愉快胜任地参加劳动之可惜。有诗一首,如下(并注释):
芸田终远胜佳游(芸,除草。白话为种田毕竟远远胜过游览)
一载从之力未酬。
想象西畴正东作(陶《归去来辞》:“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东作西成”,古语也。春耕谓之“东作”,秋收谓之“西成”。)
只馀衰朽住层楼。(内子云,此句太消极了,但我所感如此,就照实写了。)
(4)单单劳动,还不能谈到世界观的改造。改造世界观,必须费力气,下工夫,要长期认真地学习理论,要长期积极参加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也就是革命的实践。
上面的话或者写得太正经了,下面再谈一个小故事。我们的房东,家中有一个老大娘,一女一子。女儿20多岁,招了一个女婿,同住在一起,即在我们的“贴夹壁”(这是南方话,不知你懂否)女儿名叫顾兰芳,和我们都很相熟,临别依依。她十五日送我们离开他家移住东岳公社(因为我们行装都搬走了,只剩一间破而黑的空屋子)和内人流涕而别。十六日一早,我们已上了汽车,她又赶来送行,并送了许多“油条”以供早餐,握手始别去。我们到京后,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她来回信,写得很长又恳切,并说“前日在梦中见到您”。(这封信我们保留着,作为到东岳的纪念)我又写了一诗如下:
连日风寒已是春,农娃书信慰离人。(我们回到北京,应曰“归人”;今曰“离人”视东岳如家故也)
却言“梦里还相见”,回首天涯感比邻。(唐诗“天涯若比邻”,比邻是虚。这里的比邻是实指,非虚拟。)
旧体诗不好写,每多暮气,这两首恐亦不免,却可见我的真实情感,故抄寄一阅。另有五绝二首在另纸上。
东岳一年,仿佛过了隐居的生活。现在住居很好,虽然在勤劳、素朴、诗情画意上,不如东岳,却有现代化的设备,可减轻家务劳动的强度,且有大女相助,对内子的身体总是有益的。我住农家,固很喜欢,却担心她生病。居然经年无恙,可谓侥幸。那边医药条件太差,病稍有问题,便须转息县(八十里)或信阳(二百几十里)长途跋涉,不利病体。老实说,我对息县、信阳的医药,信心也不大的。平安抵京,确不容易。这里起居饮食等等具体情况,我想大女会写信给你的。她说的总比我详细,这里就不多说了。这里供应丰富,我已吃得很满意了,你不须再寄东西来,谢谢你的厚意!祝康健。
二月十四日平伯草
(八)
曙辉惠览:
廿七日下午得你贺电,不忘远人,不但记性好,且是盛情可感。是日上下午都有客来,在西室娱乐,惟有唐诗遍插茱萸之思耳。附上近照一页,所挂对联是我近句,“欣处即欣留客住,晚来非晚借灯明。”用陶潜李商隐诗意,吴玉如先生书之,为我俚言生色多矣。拟买一电气冰箱(韦柰介绍)亦寓中新事也。草此,即候
近佳
旧历六月廿八日平书
耐圃道谢致候,不另。
(九)
曙辉如晤:
前得手书,多承关垂,非常欣慰。近惟暑中诸事胜常。我在学部参加学习已历年馀,近因明港人回,原学习组解散,各归其“所”。我在文学所,每周学习三次,不须每天都去,比前稍闲。内子患肺气肿月余,注射针剂,近已见好。屡承念及,嘱笔致谢。前有移居九号楼西端楼下之说,后来看此屋不甚适用,还不如今居安稳,遂未迁移。韦梅不久将去山西,此间未免寂寞。
拉杂书之,即候
近祉
平伯八、四
(十)
曙辉:
我们于旧历七月初一移居,一切都好。约廿五日来书、剪报,并惠赠纪念邮票一套,感谢。
《光明日报》我处未订,承将原学部的文章寄示,使我们约知七五年国庆宴会前后情况,尤以主席批示,对我的看法为重点,在远不忘,无任欣荷,当日情况如在目前。你陪我到东大桥,正如来书所云,不觉匆匆二年矣。我病虽未全愈,也算好些。内子卧病,新居亦可避免烦扰。近有小诗另纸附去。即候
近祉。
平伯 九月廿八日
耐圃附笔致候
(十一)
曙辉如晤:
你问的诗句我亦不知其出处,但“夜”字应作“伴”。(见《儿女英雄传》引)
去年除夕王伯祥翁卒,年八十六。我有一挽对:
记当年沪渎初逢,久荷深衷怜弱棣(君长余九岁)
惜此日京华重叙,忍教残岁失耆贤
我们尚好,谢谢你来信。复问
新年快乐。
(十二)
曙辉:
日前看到来信,知抵郑安好。昨日又收到包裹,内有你送我们的食品,在远方还念及我们,感谢。牛肉片味佳,且为此地所无,我的口福是不错的。今为成女①生日,昨由西郊福利楼买来奶油蛋糕(其价六元)同饮咖啡,惜你未能参加耳。前日康乐会餐,在楼上有两桌人,可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肴品无馆子习气,有桃花饭、翡翠羹、汽锅鸡等等。我二人同往。座中诸老,若王伯祥、章元善、顾颉刚、叶圣陶均为数十年之旧交,为难得之胜会也。韦柰去天津,住润儿②家,电视已购得,云将以汽车直返渠头。三日连阴,今日始晴。我仍看些英文小说,或写字为遣。内子身体尚好,云你行后,颇感到寂寞,嘱笔致意。草此,即候
安好。
平伯
十一月四日北京
注释:
①成女,俞平伯的女儿。
②润儿,俞平伯的儿子。
诗 文
(一)
近作
题赵朴初藏叶圣陶手书诗词稿横幅
一九七一年十日二十一日 北京。
圣翁诗笔老逾健,不以华辞掩情真。(此说叶诗的特色)
夙咏瑶章频示我,近瞻墨妙喜由君。(君指赵,此二句解明这么一回事。叶所写的诗,有些是我读过的,现在赵处又看到了叶的墨宝。)
青年骇瞩夷氛恶,白首欣承国运新。(指自己与叶,数十年中事,“夷氛恶”重点在日寇。叶所写,其中有记昔年在四川乐山全家被敌机炸毁,幸人无恙诸事。本应说中年才对,但“夷氛恶”亦可泛指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都在“青年”时期。这样写来更概括。诗含多义,与写散文不尽同,在此等处可见。)
文字因缘今旧雨,于喁同唱凤城春。(末联总括三个人:叶诗,赵诗[赵亦有题词],我自己的诗。“旧雨不来今雨来”见杜诗。比方新交旧交,叶是我老友,赵是新交。庄子:“前者唱于,后者唱喁。”“于喁”相和赠答也。“凤城”即指北京。唐代的长安城其形如鸟,故有此称。北京城并非如此。只作为典故借用而已。)
(二)
读Rostand:Cyrano de Bergerac英译本成打油诗二首Jan.1972.
1.“Be careful !If you struck me on the nose, it would drip milk!”“Milk!”“From the Milk Way!”“Hell!”No,no——Heaven!”(P.149)
“迢迢牛奶路”*情人从此堕,
鼻带乳花馨,点滴如凝露。
*鲁迅句原为讽刺语,此处情形不同,如译为中文“银河”,便不好理解。
2.And what is a kiss,when all is done?...a rosy dot over the i of Loving.(P.138)
击剑吟诗客,诙谐道不穷。
Loving心一点,此是Kiss红。
July1974抄
(三)
永安散记
有些断句,以为诗则不连贯,以为对联又欠工稳,却似颇佳,如一九七零之吾在河南息县得上句,一九七一之夏在北京得下句,其辞曰:
“无声思雨密 灯静见宵深”
住息县东岳集一年,初不闻雨声。茅茨盖屋,土坯叠垣,秫秸无边,泥巴似海,稍有稚梅,其叶,别无砖瓦木石之类足生音响者。雨中岑寂,习以为常。
夜雨无声,因之而息群动。每值天阴阁雨,夜色深灰,一无人声,二无犬吠,青灯坐拥,相对无言。“雨或者下大了罢”,此前句之由来也。属对颇不易,耐圃曾对云:“有悟觉生新”,意亦良佳,只说理与写景不同耳。
及重莅京师,移居建国门外。地邻新站,迤南空旷,轨道所经,轮车历碌,耳聋者亦无碍。电火或动或静,或黄或碧,送映楼窗,微明迨曙,殊不省夜如何也。一夕,睡后重起搴帘南望,于时列车不来,只驿灯三五,悄然离立,而明光转皎,始知夜色将阑矣。
又“晓雾笼灯如小月”其后楼中即景也,亦无俪句,何以示友,友误以为谜语,乃咏联句,续为七绝一章云。
楼后倏忽又三年,一九七四七月十日,楼南盖一锯木厂房,前景遂不可见。其屋甚巨,覆以铅皮,想逢急雨,其声当如落雹,视农村之雨密无声,又适得其反已。
曙辉顷回寓,谈及前者对句,遂书赠之,以为可笑否?
平伯并记
(选自《新文学史料》2019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