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与文人书札
来源:解放日报 | 汤哲明 2020年01月02日08:37
赵孟頫书札《致郭右之二帖卷》局部
不久前,赵孟頫书札《致郭右之二帖卷》在中国嘉德以2.67亿元成交。这一价格创下赵孟頫作品在拍卖市场新纪录。
更具正统地位的帖学传统
近些年的艺术品市场,文人与名人书札成为一个热门品种。笔者印象中,这股热潮以2013年上海朵云轩两次政治人物亲笔专场的大热为标志,连带以往就颇强势的鲁迅、胡适等文人、名人手札和日记,共同在市场里掀起一股热卖潮流。
这一潮流,我以为是由中国传统艺术的人文性决定的,自古字画买卖是以“名人字画”为号。在西学东渐的二十世纪,人们越来越接受舶来的“艺术家”概念,造成艺术品市场曾一度淡漠这一传统。但中国人重读书,素信“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信条,这是我们民族无法割断的血脉。
正是这种血脉,造就了古老中国伟大深厚的书法传统,造成了书法史上独有的帖学与碑学分野的现象,并且深刻影响了整个绘画史的走向,铸就了足与西方艺术分庭抗礼的中国书画博大深厚的底蕴。
书法家,是西方“艺术家”概念为国人广泛接受后,现代社会分工与民族文化传统相互作用的产物。比中国书法史更具正统地位的帖学传统,某种意义就是一部文(名)人书信手稿的历史。碑帖之别,似乎帖是写在纸上、碑将书写的墨镌刻于碑版的不同。然而,笔者以为帖的内涵反映了士人的精神,而碑学的兴起,不过是书写风格与趣味的一度转换,但以书为士人心迹的本质仍一以贯之。书为文痕、更为心迹的特色,某种程度上令誊抄前人格言、古人诗书为主的当代书法家面临困境。换言之,虽然书法在今天仍葆有其艺术特性,但纯以点画章法一较短长的当代书法家,如何区别于当年同样写得一笔好字的敦煌经生与代人誊抄的职业书者?如今,有一些书法家试图通过向纯“艺术”靠拢的努力,来化解这一尴尬。但这非本文的讨论范畴。笔者言此,只为说明手札稿本的价值与意义。
在根本上是人格的象征
书札,是古人的书信或者公文。在书写尚未改变之前的中国书法史,主要是由这些正式非正式的文稿所构成。史上最强收藏家乾隆皇帝就因蓄有王珣《伯远帖》、王羲之《快雪时晴帖》以及王献之《中秋帖》这三张晋人的便条而喜不自胜,额其书房云“三希堂”。书法史上首屈一指的二王遗珍,都是当年作为通信手段的关于问候、约会、言说日常杂事的简短信札,而大名鼎鼎的《兰亭序》包括能与之相提并论的颜真卿《祭侄稿》、苏东坡《黄州寒食诗帖》、米南宫《蜀素帖》,也即天下四大行书,不过是些诗文草稿。
或许有人疑惑,难道古人所贵,不是欧虞褚薛初唐四家、颜柳等人那些为今人耳熟能详的楷书?答案是肯定的。楷书虽为因习字目的不同而重视法度的今人视作根本,却非古代士人书写的本色。因为在以书写为要务的他们,法度是一个不成问题的习惯,而非今人眼中的难点。因而,嗜书如命的米南宫就曾将工整的楷书贬作“状如算(盘珠)子”。
《兰亭序》与《祭侄稿》的涂涂改改,《黄州寒食帖》的情不自禁,传达的乃是一种心境、一种风度、一种士人心绪律动的过程。所谓的人格迹化,除了文字本身,还有什么比书法更合适?而重要的铭文言论,比如《九成宫醴泉铭》《圣教序》《千字文》等,文人、名人誊写自不同于经生。或许,这于他们来说,只是一项任务而非真正的心迹。而如张之洞之流为筹军费为土豪亲笔撰文,不仅仅是在卖字,更是在卖文,根本上则是在卖名……
读书人自撰诗文,让写字这件看似普通的事,更彰显出书法的意义,也更具备今天所谓的艺术性。甚至,书法在根本上来说不仅仅是专业技能,而更是人格象征。故古人论书历来有“字如其人”“心正则字正”之说,失节者如蔡京虽艺高而不取。
很多皆真伪难辨
古代书画历来以人传的历史,反映的是国人重文的实质。苏东坡墨迹,在其生前就是士林争藏的对象。而赵孟頫,是继苏黄之后在士林升起的又一颗耀眼明星。虽然在文学上赵并不能与苏相提并论,但在艺术上他却足可傲视他的这位前辈。
帝室贵胄的出身,保障了赵孟頫的名满天下,而他过人的天资,不仅令他成元初文苑领袖,更成就了他涵盖诗文书画包括考据鉴藏上的成就,并引领着其后六百年书画发展的重要走向。
从收藏的角度而言,传世挂在赵孟頫名下的作品并不在少数,但很多皆真伪难辨。与赵孟頫情况类似的还有明代文徵明与董其昌,他们之所以会有大量作品传世,一则因为高寿;二则因心在林泉;三则因生前即名声显赫,学者翕从。特别是赵孟頫,不但同时代便有学其书近乎乱真者,其作品还曾受到后代皇帝力捧,造成历代仿者众多,赝鼎流传也就顺理成章。
从绘画史的角度而言,赵孟頫属于中古时期的人物;而就收藏的角度而言,赵孟頫作品已属高古时代的作品。因为大量元以前的作品均已被海内外各大博物馆收入囊中,民间已稀若星凤。在明清尤其是清代作品为主流的古书画市场里,赵孟頫的作品已极其罕见。尽管市场中他的作品,相比同属元代、作品几乎无存的书画家群体,略有一些存量,只是素多争议。
赵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属为市场所称道的“名真精新”之列,是二通标准的书札,代表了帖学在追慕古风的元代的发展。
从历史上看,赵孟頫《致郭右之二帖卷》是一件流传有序并备受学术界关注的名件。此作明清两代经王惟俭、王鸿绪、伍元蕙、何昆玉和何瑗玉兄弟、陆心源和陆树声父子递藏,咸丰年间曾刻入伍元蕙的《南雪斋藏真》中,并著录于陆心源的《穰梨馆过眼续录》及近人张葱玉《木雁斋书画鉴赏记》。一百多年前流入日本,经澄怀堂山本悌二郎、知名书道家赤羽云庭旧藏,并经过多次出版与展览,长期作为研究赵孟頫生平、交往、书风的重要文献资料。
具备最为杰出的赵书特色
此卷凡二帖,名《应酬失宜帖》和《奉别帖》,皆书与好友右之,即郭天锡。郭天锡系元代名士,字佑之,号北山,曾官御史,今山西大同(云中)人,或作天水人,侨寓杭州,居甘泉坊,与赵孟頫、鲜于枢、乔赏成等交往甚深。因藏有王羲之《快雪时晴帖》(非今故宫本)而额其室曰“快雪斋”。郭天锡是元代重要的鉴藏家,藏有大量极其显赫的法书名迹,如传世的唐摹《神龙本兰亭序》《仲尼梦奠帖》、米芾《珊瑚复官二帖》等。赵孟頫与郭是多年好友,曾为其跋晋人《曹娥碑》、欧阳询《梦奠帖》,将自己收藏的《保母砖帖》拓本转让与他。《致郭右之二帖卷》中的一通书札,也记录了赵与郭交易藏品的些许信息。
研究赵孟頫多年的王连起先生认为,《致郭右之二帖卷》是赵氏作于45岁之前。赵孟頫早年书传世极少,尚处在广泛师法前贤的时期。从此书亦可见其师法甚广,从中可知的是,此际赵孟頫艺术风格还未完全定型。
二帖皆纸本,合成手卷。前一帖行草书三十二行,因起首有“奉别”二字,故著录家皆称之为《奉别帖》。另一则名《应酬失宜帖》。当代学者认为,《奉别帖》所作日期,约为赵孟頫为官自求外放,将赴济南之前。《应酬失宜帖》,一种意见认为作于至元二十九年之初,另一种意见认为作于至元二十三年,“程文海奉旨江南搜访遗佚,‘搜访’到赵氏不得摆脱之际所书”。
对此问题笔者并无深究,只是想说明,若后一说成立,那么《致郭右之二帖卷》无疑蕴含了重大史学价值。因这是有关被后人长期诟病的赵孟頫仕元“失节”的重要文献。其书一度被讥“软媚”的无稽之谈,亦缘其“失节”问题生焉。
赵孟頫33岁被征赴京之前,居于江南。札中提到的“远行”“远役”,很可能指不久后的北上面圣。程文海奉旨到江南搜访遗佚,很清楚对前朝王孙赵孟頫的“强征”,对元世祖而言具有特殊的政治含义。而对赵孟頫而言,无疑有失节之虞。赵孟頫先前已拒绝了多次举荐,此番又不得不面见负有皇命的程文海,其压力可想而知。
虽然与成熟期的风格尚有距离,但《致郭右之二帖卷》具备了宗法二王而自出新意最为杰出的赵书特色。潇洒倜傥而又跌宕起伏的行笔,反映出赵孟頫这位当年的士林明星在文辞书法中所表现出的心境。而其写信时的心绪起伏,若仅仅通过文字而非线条的律动,又岂能直观真切地捕捉?
识此,书札的独特性及其于书法史的价值与意义,当知非誊抄文铭可与比拟,而对其历史、文化与艺术乃至于帖学史上的多重意义,想来也可以有深一层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