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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伦敦:《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来源:澎湃新闻 | [美]丹穆若什/文 宋明炜/译  2020年05月27日15:01

第一周第三天

伦敦 阿瑟·柯南·道尔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阿瑟·柯南·道尔

世上难得有夏洛克·福尔摩斯这么成功的文学人物。根据《吉尼斯世界纪录》,他在影视剧中出现的次数胜过文学史上其他任何人物。不计其数的作者借用过他和忠心耿耿的搭档华生医生的形象,或者照搬他们的本名,或者选个一望而知的化名,就像在翁贝托·埃科销量惊人的小说《玫瑰的名字》里,他们是中世纪侦探巴斯克维尔的威廉,还有天真的梅勒克的阿德索充当华生。

除了在文艺作品中不断重获新生,在伦敦当地,夏洛克甚至得获实形。BBC近期对英国青少年的一项调查中,超过一半的受访者相信福尔摩斯是真实人物,而且,即使确切来说他从未存在过,你却可以访问他位于贝克街221B的客厅,那个地方装修一新,令人喜爱,现为夏洛克·福尔摩斯博物馆,入口上方还有块牌子注明了它闻名遐迩的住客的身份,尽管受过夏洛克训练的游客会敏锐地注意到,日期并不是他不存在的生卒年,而是那些故事发生的年代。

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影响力虽然遍及现今世界,但是,他们持久的生命力却并不源自心理上的复杂性,这种复杂性让乔伊斯的利奥波德·布卢姆或者伍尔夫的克拉丽莎·达洛维给我们的心灵带来回响。弗吉尼亚·伍尔夫也确实不能忍受柯南·道尔的故事。她有一篇散文,关于她的劲敌阿诺德·贝内特(我们两天后会访问此君),其中写道:“一个人物可能对贝内特先生是真实的,对我却完全不真实……他说,夏洛克·福尔摩斯里的华生对他是真实的;而对我,华生医生是一个草包,一个傀儡,一个蠢人。”

更缺乏说服力的是福尔摩斯和华生的世界,那个描述入微、令人怀想的伦敦。起始那篇《血字的研究》中,福尔摩斯和华生做了一个关键的决定,一起搬进贝克街221B,而我们被告知,他们的公寓“包括几个舒适的卧室和一间宽敞透气的客厅,两扇宽大的窗子使得光照充足,一切看上去都令人愉悦”。实际情况是,这一切并不怎么“令人愉悦”,窗外的风景之阴郁,甚至到了逼得夏洛克去吸毒的地步。《四签名》中,福尔摩斯说自己无案可破感到无聊时会去吸食可卡因,他对华生说:“活着还有什么劲头?站在这窗边看看,还有比现在更阴郁、惨淡、无益的世界吗?看着这黄色的雾霾如何在下头的街上旋转,飘过暗褐色的房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加单调、庸俗、令人绝望呢?”

莱斯利·克林格(Leslie S. Klinger)注释的《新注版福尔摩斯探案全集》(The New Annotated Sherlock Holmes)

柯南·道尔的文学世界,仅有部分建基于单调、庸常的现实碎片之上,这些碎片通常都被用做线索;更多的,这是一个层层堆叠的故事的世界。早在《血字的研究》第二章,福尔摩斯就批评过他之前的侦探故事,埃德加·爱伦·坡所写的杜邦侦探“和坡意想中那种现象级的人物毫不沾边”,埃米尔·加博里欧笔下的勒考克先生“是一个可怜的笨蛋”。让福尔摩斯与众不同的是,无论如何寻常的人或事,他都有能力推断出背后的故事。在《四签名》开篇不久,他拿来华生的怀表检视一番,随即露了一手。这块看上去平凡无奇的表,到了福尔摩斯手上,被挖掘出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位兄长如何浪费了一生,最终因酗酒而去世。华生从未提及这位与自己失和的兄长,福尔摩斯却能推断出这么多细节,华生深感沮丧,而夏洛克也一时尴尬,“我亲爱的医生”,他温言说道,“请接受我的道歉。我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个抽象的问题,忘记了它对你有多么私密、多么难堪”。

作家常常提及作品范围之外的事件,以此暗示故事并不仅仅发生在纸板搭建的舞台布景之中。在《福尔摩斯案件簿》(译者按:The Case-Book of Sherlock Holmes,又译为《福尔摩斯新探案》)中,夏洛克提到了一系列没有被发表的案子,有个案子涉及“苏门答腊的巨鼠,世人还没准备好迎接这个故事”(《苏塞克斯的吸血鬼》)。这里,福尔摩斯指向了故事情节之外更丰富的生活,或者,更精确地说,一个在《苏塞克斯的吸血鬼》的故事之外,记载着各种故事的案件簿。他翻阅这个案件簿,想要寻找启发,因为有人求他调查如下案件,而他不知自己是否能够解决:一位年轻的母亲被发现从她的宝宝脖子上吸血。“但对吸血鬼我们知道些什么?”他问华生,“真的,看上去我们要换到(switched)格林童话上了”。这里的“换到”(switched)是一个来自铁路的比喻,而不是电器开关:福尔摩斯担心他被引到恐怖小说的轨道上,远离他所习惯的那类以理性解决的犯罪。幸运的是,正如他在故事最后告诉华生的,他几乎立刻就发现了案件真相,因为早在他们登上维多利亚车站两点钟那班火车赶赴苏塞克斯之前,“人在贝克街的我已于脑中形成了推理”。

柯南·道尔从未写过一个涉及“苏门答腊的巨鼠”的案子,地球上也不存在“苏门答腊的巨鼠”这个物种,但是柯南·道尔却成功地借福尔摩斯之口,让这个故事更为贴近世俗生活。世人也许没做好准备去读一个比吸血鬼母亲更匪夷所思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但柯南·道尔却让世人做好了充分准备去读一个关于“苏门答腊的巨鼠”的故事——他成功之极,事实上,后世多位作家都为他写了这个故事。

更有甚者:2007年,新几内亚巴布亚发现了一种新的大型鼠类,《纽约时报》上关于这一消息的报道,标题就是“苏门答腊巨鼠,活蹦乱跳”,尽管记者不得不承认新几内亚巴布亚位于苏门答腊“右方几个岛之遥”——事实上,相距近乎三千英里。巨鼠也许有一天会在苏门答腊本岛出现——要是需要,那些虔诚的“福学家”还会将之走私进去——但我们知道,不会有吸血鬼真的出现在苏塞克斯。尽管那个母亲宣称福尔摩斯“似乎拥有魔力”,这位伟大的侦探却为她的诡异行为找到了一个现实解释(婴儿的异母哥哥想要毒害这个小小的对手,她要把孩子中的箭毒吸出来)。正如福尔摩斯对华生所说,“这位经纪人(译者按:指写信咨询吸血鬼这一案件的人)是两脚站在地球上的,那就一直站在地球上。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足够大了,没必要再去寻找鬼怪”。贝克街各种奇事在世界范围内织就的这张网,足以证明柯南·道尔的忠实读者一直以来都渴望着要把他笔下的世界嵌入我们自己所处的现实之中,尽管私下里他们都知道,除了已成经典的四部长篇和五十六个中短篇,这世上并不存在一个藏有久已散佚的案件簿的行李箱。

夏洛克是世上仅此一位的“私家咨询侦探”,独门绝技是将其他侦探无法揭示的故事厘清。要达成这样的成就,他甚至都不需要走出他那些与外界隔绝的居室。夏洛克在大学里几乎没有朋友,入学两年后即退学;他从未做过警察,谢绝了爵位,也缺乏稳定收入。唯一能够将他从难以自拔的毒瘾之中拯救出来的,就是故事。

至于华生,他步入福尔摩斯的人生轨迹之时,刚刚结束服役,在第二次英国-阿富汗战争中他受了重伤,几乎丧生。正如他在《血字的研究》开头告诉我们的,“这场战役给很多人带去荣耀和升迁,但对我却只是不幸和灾祸”。他在迈万德战役中受了重伤,以至军医生涯告终。这一发生于1880年7月27日的战役是一场可耻的失败,英国失去了将近一千名士兵。

带着受伤导致的残疾、伤寒引发的病弱,用华生自己的话说,他回到了“伦敦,那个大污水坑,全欧洲的闲杂人等都不加抗拒被冲了进去”。尽管柯南·道尔写作时恰逢不列颠帝国扩张的高峰,华生的伦敦听上去却像一个衰败帝国远处的一潭死水。但他在夏洛克那里找到了新的生活;夏洛克也迫切地需要他——不是作为同性爱人(就如后来某些作家所想象的),而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在《波西米亚丑闻》中,波西米亚国王出现在他们的住处,要求私下咨询,华生正要避让,福尔摩斯却坚持要这个由受伤的医生转行的作家留下来,“你就待在这里,我要是没有自己的鲍斯威尔(Boswell)陪伴,会感到怅然若失”。在一个医疗、社会和政治秩序都岌岌可危的世界,如果没有一个讲故事的人陪伴,我们都会感到怅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