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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物录》译后记:装在暗匣里的风和寂静

来源:文艺报 | 陈早  2020年06月08日08:28

2018年10月的最后一天,法兰克福书展刚刚结束两个星期,编辑刘琼告诉我,她看中一本“必须摸到实物”的书。两天后,一本黑色的小书飞跃欧亚大陆,降落在我的书桌上。即使并非这本书的首位中国读者,我也一定位列在先。

有些文字,就像装在暗匣里的风和寂静。盖子一掀开,就不由分说地添满时空,消去现实的噪音,以它独有的频率振动出另一番天地。气息,那种置你我之身于其中,却无法描述、无法把捉的形而上,那种使叙事超然于情节囚牢的象外之境,那种迅速扩散的冷热干湿,那种梦境般的包裹,那种无声无息的霸道,是文字的辨识度,是笼罩画面的明暗,是灵光和气质,是能指符号游离于所指内容而在的自在之意。

我说的是,尤迪特·沙朗斯基的才华:正文走到第5页,我已经知道了答案。那几页只是在写,漂在海上的库克船长如何无所事事。可风平浪静的太平洋,那么阴森,没有动作的剧情,那么绵密。我立刻明白,这是有魔力的文字。收到书的3个小时后,我问刘琼:“一年时间可以吗?明年底给你译稿?”

我说的是,沙朗斯基的野心:她不屑把目光禁锢于死物,她无意罗列孤品珍玩、尽情放大细枝末节、用透视的射线读取纪年和工艺。她有更宏大的愿望,她要劫夺时光、复活空间,她要以曾经发生过的12次亡逝为契机,借物还魂,重新开启12个不同维度的世界。写作之于她,不是记录,而是通灵。本不可能相遇的生命因此在她操控的仪式中邂逅、相撞、交谈,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截面因此在同一块屏幕上蜃景般错落交叠。

我说的是,翻译的难题:怎样找到恰切的声调,去描述天堂脆弱的安宁、死不瞑目的屈辱、期待落空的沮丧、浓到化不开的孤独;怎样调适焦距,去虚化童年的回忆、尖锐艺术家的感知力;怎样选择滤镜,让空白绚烂、让靡丽惨淡;怎样拧紧或旋开时间的发条,放缓日常生活的琐碎、加速权力和财富的毁败、凝固未来的不朽、甚至流转宇宙的“成住坏空”。

然而,斟酌调性,已是大半年之后的事。最初的难题,并非语气的找寻,而是书名的译法。此事无关诗意,仅仅因为需要填写一张立项申请表。德文书名Verzeichnis einiger Verluste,首尾两个名词。Verzeichnis指陈列出所有内容物的清单、目录、索引或一览表,它清晰、冷静、自信,有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Verlust的字面意思是损失、丢失、丧失或失败,是惘然、不甘和忘言,这个更偏重于过程的抽象名词,少见地用了复数。若房子烧毁,保险也会开具被毁财物的清单,博物馆和图书馆亦有其污损品的统计。所以,“损失清单”是真正存在的。然而,书名在einige一词上出现了矛盾,这个模糊的数词指少许、几个、若干,它简洁而谦逊地限定了明细的数量,与无所不包的“清单”形成反差。三个简单的小词并列,一种若有若无的张力呼之欲出,虚实、动静、有限和无限的对决,似乎让一切都不确定起来。幸运的是,汉语天然多义。“录”,本身就有从总体(Verzeichnis)中拣选若干(einige)的意味。在“失”之结果之外引入时间维度的“逝”,也可以提示“Verlust”所暗含的动态过程。“逝”与“录”之间的“物”,使过程凝结显象,让整体踏实下来,更有质感,同时与“录”在语音上产生重叠,呼应德语中两个名词前缀“ver”所押的头韵。“逝物录”三个字就此敲定。

拍下版权,签好合同,接下来的事,颇有些出乎意料。德方苏尔坎普出版社要求我提交一份工作简历,审核翻译资质。三个月后,2019年春节刚过,收到某翻译协会的研讨会邀请函,地点在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城市,施特拉伦。费了一番工夫搜索后得知,协会此前的同系列活动,邀请的是君特·格拉斯和克里斯托夫·兰斯迈耶。再后来,歌德学院亚洲年度联合翻译项目也选定了这本书。当时,因为还有其他工作在先,我仍未读完全书,仍不知作者尤迪特·沙朗斯基是谁。

5月,在坐了14小时飞机、2小时火车、40分钟公交之后,我终于辗转到达德国与荷兰边境的小镇施特拉伦。正午阳光灿烂,风还是寒的,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像在童话里。参会共13人,11名来自世界各地的译者,作者沙朗斯基本人,还有历届会谈都在场主持的元老级人物雷娜特奶奶。

我们一行行读文本,沙朗斯基耐心回答每个人的疑问。这种考古似的深度挖掘,让我第一次领教到作家的细致:展台上每一处看似平淡、根本不会让猎奇看客们留心的暗纹,都是在极为严谨的考证基础上反复打磨的结果。无法计算这本并不算厚的书里到底隐藏了多少引文、注释、地图、照片,我却有幸目睹到,沙朗斯基如何变戏法似的提炼了整整一大箱书籍、词典和复印资料,云淡风轻地将其收入12只各16页的小黑匣。也许是因为受过专业的艺术训练,也许是因为常年担任博物知识丛书的编辑,沙朗斯基感官上的辨识力超乎常人,用词之考究几乎让我生畏。她对动植物和种种微妙色彩如数家珍,甚至有专门的词汇指称狍子臀部的白斑。从康托洛维奇《国王的两个身体》到半个世纪前的恶俗读物《男人爱吃什么》,从尼安德特人的灭绝到暗物质的发现,从预兆死亡的抚捻衣被到颠茄的毒理,浓酽的信息加剧了阅读的难度,沙朗斯基却反复强调,行文绝不应被事实性的说明打断。读者无需知道来龙去脉,就像欣赏风景时无需懂得水文地脉。对注释的拒绝,是沙朗斯基基本的文学态度——知识应服务于诗意,而非相反。她试图呈现的诗意,也丝毫不信奉天马行空的灵感或信笔由缰的偶然。诗意是诸多因素和合后的乍然涌现。表面的随性蔓生,掩盖着内部控制力强大的磁场,建构与消解、线性与循环、显白与隐匿穿插交替,跌宕起伏的长句与掷地有声的小词计算着准确的叙事节奏,环环相扣或遥相呼应的文眼一次次提点出险而不乱的脉络。每一息从精致中漫溢出碎散,都是对我的挑战。更大的挑战却不再局限于遣词造句,而是涉及到文本外的真实生命。

在施特拉伦的第一天晚上,协会组织了一场德国读者见面会,其中一个环节是,11国译者分别用母语朗读书里的同一句话,最终选定的是《萨福》中那句:“佛陀和孔子尚未出世,民主观念和‘哲学’一词还没被想出,可厄洛斯——阿芙洛狄特的侍童——已开始了毫不留情的统治。”沙朗斯基自己也依照惯例朗读了两段:古罗马斗兽场里的里海虎和大街上闲逛的嘉宝的独白。

我并不理解为什么选择这几篇,直至研讨会上细读到《居里克的独角兽》开篇的一个词“tragen”(担负,支撑,携带)。当时沙朗斯基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词有怀孕的意思,也是前一句话里“紧张压力”的根源,这是我的亲身经历。在《独角兽》那段几乎没有情节的叙事里,“我”打算写一本怪物指南的计划没有成功,却因为偶然捡到一团致幻的狼地衣,恍惚中看到了独角兽。现实中希望人工授精怀上孩子的尤迪特,也未能如愿。为什么是独角兽?因为它是西方男权话语中贞洁的象征,传说中只有处女才能看到。发现了真空的居里克,阴差阳错地组装出一具并不存在的独角兽的骨骼,时至今日,真空之真未变,充满性暗示的幻兽则彻底沉入历史。沙朗斯基也在保护着女性的“真空”,她不需要被另一个性别定义,她不会被“暴力掰开”,淡淡的文眼,暗示着她的同性取向,也暗示着她人工授精失败、无法孕育生命的沮丧。信号如此隐晦,我们这些译者,几乎无人读得懂。只有瑞典的阿姨说,我明白。震惊之余,阿姨说了一句几乎让我流泪的话:因为我的女儿也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一直在考虑的问题就是,她以后怎么样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想起里尔克说,书是镜子。每个读者都在读自己,每本书也都是作者的无声自传。《逝物录》里的物象,一定都曾在某个时刻与尤迪特发生过共振。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地纪念某件消失的东西,只有与我们自身发生关联时,它才会被记住。于是,雍容威猛的雌虎,变成观赏取乐的对象和交配生殖的工具;自恋、忧郁、不在乎禁忌的蓝衣男孩,成为在性别辨认和爱情失意中彷徨、孤独的嘉宝;被洗劫的冯·贝尔庄园,荒芜成扼杀了奇迹和神性的寡淡童年;东德气派堂皇的共和国宫,与父母失败的婚姻一样,充满欺骗和假象。这只有12层隔板的黑匣子,不仅是对遥远时空的招魂,还隐身着一位无处不在、抛弃了巫师身份、把自己剖开给你看的普通女性尤迪特。

写作、翻译、阅读,每个过程都应该缓慢下来,等待杂质沉淀,等待文字的充分渗透与化合。无奈的是,不论作者、译者还是读者,谁都无法真正离弃自我、悬空于绝对的无我之境。但也许,这层抹不去的、人人相异的“我”,恰恰是让文学生效的最重要的催化剂。沙朗斯基明白这一点,也因此准予译者几乎算得上放纵的自由。她不止一次说,这是我的书,现在由你们来写。我当然没有篡改的特权,也绝无僭越之想,如果可能,我甚至希望紧贴原文字字照搬地“硬译”。然而,和所有人一样,我也无法超越自己,无法超越我自己的经验、见识、阅读能力,更无法透明地凌空于语言,如若无阻地游移穿梭。作为本应隐身的译者,我必然会在译文中留下抹不掉的笨拙水印,也极有可能无力传递原文那致密而不压抑、绮粲而不炫目的质感。那么,就借此机会,向沙朗斯基和《逝物录》的中文读者,道歉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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