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奥斯维辛:《元素周期表》
来源:澎湃新闻 | [美]丹穆若什/文 杜先菊/译 2020年06月08日11:12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三周 第一天
奥斯维辛 普里莫·莱维 《元素周期表》
普里莫·莱维
2014年10月,我前往克拉科夫(Krakow),在那儿一年一度的康拉德节上作一个发言。接到邀请的时候,我以为康拉德(Joseph Conrad)肯定是克拉科夫本地人。其实,他并不是在克拉科夫出生的,从来没有写过这个城市,只是和一个叔叔一起在那儿住过几个月,然后就登上一艘法国商船远走高飞了,很久以后,他才成为一个以他的第三语言——英语写作的作家。他从来都不是波兰公民,因为他出生在沙俄帝国,最后又成了一名英国公民。不过,就像作家可以创作想象中的故乡,城市也能创造想象中的文学遗产,康拉德作为一名世界性作家的声望,也使他成为克拉科夫国际文学节的最好选择。
来到波兰,对我来说,就像是回归故里。我的高祖父利奥波德·丹穆若什(Leopold Damrosch)1832年出生在克拉科夫西北部三百英里的波兹南(Poznań)。他也从来不是波兰公民,甚至都不是波兰人;他是当时仍是普鲁士属地内的德国犹太人。德国人管波兹南叫波森(Posen),他在波森住到1850年,然后离开那里到了柏林。后来,他又回到位于波兹南和克拉科夫中间的弗罗茨瓦夫(Wroclaw),指挥这个城市的交响乐团,之后又移民到纽约,继续他的音乐指挥生涯。那个音乐厅是他那个时代新建的,很值得拜访一趟。
我在高祖父利奥波德曾经居住的街区中走过,不由自主地想象,假如他从来不曾离去,一切会是什么样子。假如我是在战后的波兹南长大,吃的是香肠而不是巨无霸,读的是翻译成波兰语的康拉德,那会是什么样子?当然,我知道,如果利奥波德没有离开,他会有一批完全不同的子嗣,不过,我父亲是以他命名的,所以,我还是忍不住要想象一下另外一种可能发生的故事。我的接待人开车带我前往克拉科夫的路上,我们经过了一个小镇的路标:Oświęcim。奥斯维辛。如果丹穆若什家族没有离开,我们的去处就是那里。
《元素周期表》及其中译本
战争甫一结束,回忆录、诗歌和小说就如潮水般纷纷涌现,写作的模式通常是在回忆录和小说之间。普里莫·莱维1975年的《元素周期表》(Il Sistema Periodico)就是这样一部作品。就像玛格丽特·杜拉斯反复重写她在印度支那的岁月,莱维一生中也不断回溯到他1944年至1945年被囚禁的那一年,寻找新的方式,记录他的记忆,并且试图寻找这些记忆的意义。1946年,他用几个星期写就了《这是不是个人》(Se questo è un uomo,出版时也作Survival in Auschwitz),1958年又改写了一次。之后,他又于1965年写了《苏醒》(Reawakening),记录了他回到意大利的曲折和痛苦的历程,然后是《元素周期表》、两篇小说,和一系列诗歌和短篇小说。最后一本是《被淹没和被拯救的》(The Drowned and the Saved),出版于他去世的前一年。1987年,他从他住的那栋楼的楼梯间摔下死亡,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自杀。
莱维所受的训练和职业是化学家,但是,他的《这是不是个人》非常清醒写实,已经显示出高度的文学敏感性。在这本书最著名的《尤利西斯之歌》一章中,他在去为他们营房打菜汤的途中碰到一个朋友,莱维开始朗诵他能够背下来的《地狱》的第十段诗篇。诗篇中,但丁和维吉尔遇见尤利西斯,尤利西斯描述他到已知世界之外去寻求知识的命运,还有他在自己的船只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后溺亡的经过。莱维感到欣慰的是,他还能记住这部诗篇的关键部分,而且,他的朋友愿意倾听,令他十分感激:
他能够倾听,他懂得及时“令他人愉悦”,否则便为时太晚,这一点非常必要,也非常紧迫;明天,或者他,或者我,或许就将不久于人世,或许我们再也不能彼此相见,我必须告诉他,我必须给他解释中世纪,告诉他这种如此人性、如此必要然而却完全出乎意料的时空倒错,但是,还有更多的,还有我自己才刚刚瞥见、在直觉突然闪现的一刹那间窥见的某种巨大的东西,或许是我们深陷厄运的原因,我们今天身在此时此处的原因……
文学为他们湮没的人性提供了一种记忆。就像他之前说过的:
恰恰因为拉格集中营是一只使我们沦为野兽的巨大机器,我们便万万不能沦为野兽;即使在这样一个地方,人也可以生存下来,因而,人必须要生存下来,要讲述他的经历,要作见证;为了生存下来,我们必须强迫我们自己,至少要保留骨骸,保留那行刑的绞架,保留文明。
对莱维来说,但丁《神曲》的重要性远远超过阅读经验本身:它还激励他去写作,讲述他的故事,作出见证。但是,在《被淹没和被拯救的》一书中,四十年后,莱维重读自己写尤利西斯那一章时,给予了一种平稳的、甚至有些忧郁的叙述:“文化对我来说十分有用。不是总有用,有时候可能是通过隐秘的或者是不曾预见的路径,但是,它一直对我青眼有加,可能还拯救了我。”短短一个段落里,多次使用“可能”,是大有深意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他接着又说,在奥斯维辛同样有价值的是“我从我化学家这个职业里得到的帮助”。他说,他的科学训练给了他一种在“精神习惯上无法定义的传承”,其中首要的是“对机遇带到我面前的所有个人,从来不要漠视。他们是人,但也是密封的信封中的样品、样本,等着被辨认、分析、衡量。”
莱维那最独特的道德热忱与缜密的观察和描述之间的组合,在《元素周期表》中达到了高峰。书中每一篇论文-小说,都以他在职业生涯中打过交道的化学元素为中心。莱维精确地、并且带有某种个人化的人的兴趣描述着每一个元素,并将每一个元素和他在奥斯维辛之前、之中、之后的生活情节联系起来。数学对佩雷克意味着什么,化学就对莱维意味着什么,是某种几乎无法表达的排序方式。我在这个星期重读这本书之前,我已经忘记它和佩雷克的《W》是多么惊人地相似,《W》碰巧也是同一年出版的。在《元素周期表》中那像回忆录一般的散文的核心,有两篇短篇小说,像佩雷克描述那座对奥林匹克着迷的岛屿的故事一样,也是斜体印刷的。这些故事的第二篇《汞》,实际上描写的是一座想象中的岛屿,还配着一张素描的地图。“世界上最孤独的岛屿”,荒凉岛成为一部抛弃和不忠、然后又是新生活复苏、男人和女人组合再分配的戏剧场景,其风格,犹如佩雷克的岛屿上那种由纳粹派生而出的性政治的修订版。
在随后那一章《铬》中,莱维讲述他从奥斯维辛回来后那几个月,开始记录自己的战时经历,与此同时,他还要厘清一家德国公司伪造的关于他的公司装运掺假化学物品的记录。他通过“描绘杰出的无机化学,那座偏远的笛卡尔式的岛屿,我们有机化学家失去了的乐园”来应对这个问题。在书的最后一章《碳》中,莱维还是像佩雷克重访自己童年对W的幻想那样,回溯到他更早的过去。他说,他的“第一个文学梦想”,就是写出一部关于碳原子变化的详尽故事,碳原子将从地球向空中航行,环绕全世界不止一圈,而是三圈——最后在作家自己的脑海里落脚。莱维现在重新讲述他这本没有写出来的故事,在全书的结句中,碳分子“引导着我这只手,在纸上按出这个点,这儿,这一个”——然后变成了结束全书的那个句号。
就像佩雷克那个以奥斯维辛为原型的W,奥斯维辛由一种刻板而任意的法则统治着,莱维和佩雷克一样,也用卡夫卡式的风格来描绘这种法则。如果但丁对两位作家来说是一种主要的源文本,那么卡夫卡也是,卡夫卡的作品,现在好像与一些事件有深刻的联系,而他们回溯过去,觉得自己已经经历了这些事件。关于在奥斯维辛之后写作意味着什么,佩雷克和莱维都能告诉我们许多;明天,我们要问另一个问题:在奥斯维辛之后的世界上,阅读卡夫卡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