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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克拉科夫:《米沃什诗选和晚年诗集》

来源:澎湃新闻 | 丹穆若什/文 陈婧祾/译  2020年06月11日15:56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三周 第四天

克拉科夫 切斯瓦夫·米沃什 《米沃什诗选和晚年诗集(1931-2004)》

1945年1月,纳粹军队急于要从克拉科夫撤离,一场大规模的破坏正在准备中。直到最终一刻,指挥的将军发布了相反的命令。因此,旧城区中心地带在今天看起来还是和十九世纪末类似。

这个城市的内质,它同时具有的时间性和超越时间的气质,非常适合晚年定居在这里的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law Milosz) ,那时,他漫长的一生即将结束。对于这一生里,他个人的经验和时代的变迁,他的诗歌,既是映照,也是超越。1911年出生于立陶宛,1931年开始发表诗歌,而在七十年之后,直到2004年去世前,九十三岁的他仍有力作发表。这种文学上超乎寻常的长寿,在我们的八十位作者中,大概只有P. G. 伍德豪斯可以匹敌——把他们相提并论也不是完全硬扯,他们两位一生的很大部分,都是在重新创造一个已经消失的世界。

米沃什成长的岁月正值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问题重重的年代,他成为维尔纽斯一个诗人群体的成员,这个群体把自己叫做“在劫难逃者”(Catastrophists)。 如同卡夫卡,我们也许可以说,他们可以预见将要发生的事。在《关于诗的六次演讲》(1985年),米沃什回忆年轻时的自己“与众不同,异类……一个审判者,观察者”,而后说:“于是,少年的病弱/兆示时代的病症/永无善终。”

“在劫难逃者”的导师是一位悲观主义哲学家马里安·兹齐耶措夫斯基(Marian Zdziechowski 1861-1938),他那时搬到了维尔纽斯(Vilnius) ,之前则在克拉科夫的雅盖隆大学(Jagiellonian University)教了二十年书。

在后期的一首诗《兹齐耶措夫斯基》,米沃什想象他在那些久已远去的年月里:

这里,他走去上课,在克拉科夫的街道上。

随他一起,是同时代的人:薄纱,丝绒,缎子

碰触女人的身体,纤细如茎杆,

上有新艺术的癫狂之花。

撇视、呼叫,穿出夜幕之中。

他接着回忆,1938年兹齐耶措夫斯基去世前,和他见面:“一个城市里,它是波兰骑兵夺自布尔什维克那里,你等待着,明白‘逼近的结局’/……你死得真当其时,你的朋友喃喃低语。”

米沃什本人在轰炸华沙中九死一生,不过徒步向南跋涉之后,他和妻子得以在临近克拉科夫的一个村子里避难。战后,他在华沙工作,服务于波兰外交部门,直到越来越高压统治的政权,对他的世界主义,也对他为事业缺乏投入,产生怀疑(他当时尽管是一个社会主义者,却从来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1951年,他出外流亡,寄居巴黎,在那里写成《被禁锢的头脑》,这部作品是对集权主义的解剖和摒弃。之后1960年,他移居加州伯克利,并在那里教了近三十年的斯拉夫文学。

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米沃什的作品在波兰被禁,在其他地方也只有一小撮热情的崇拜者才知道。1980年他获得诺贝尔奖的时候,他伯克利的一些同事才第一次了解,除了上课讲陀思妥耶夫斯基,他还写诗。回到波兰,他则成了国际名流、公众人物,会见波兰出生的教宗约翰·保罗二世和莱赫·瓦文萨(Lech Walesa) 。

他的每一年,开始在伯克利和克拉科夫之间划分,最终2000年,长久定居在克拉科夫。

流亡的几十年里,回不去波兰,也回不去立陶宛,记忆的问题就成为他核心的疑虑。在1986年妻子去世之时,他有一首动人的诗《与妻雅妮娜别》,其中写到:

如何抗拒空虚?什么力量

保存初始,如果记忆不可长久?

我记得很少,记得如此之少。

1977年的《论诗》,他回顾克拉科夫的文人们,指出那些消失的名字,甚至是他也记不下来了:

圣玛丽教堂的塔楼下,打瞌睡的出租车司机。

克拉科夫,小得像个彩蛋

刚从复活节的染料盆中取出。

穿着黑色的斗篷,诗人们在街上闲逛。

没人今天记得他们的名字

他们的双手一度却是真实的,

还有咖啡桌上袖口的链扣。

下一个十年,在《关于诗的六次演讲》(1985年),他写了(1944年纳粹)华沙屠城中一位不起眼的受难者,写下她的名字,由此来表明自己的观点:

仍在心里想要救下雅戈维嘉小姐,

她稍有驼背,职业是图书管理员,

在一所公寓房子的掩体中死去,

那里据说安全,却完全塌了。

也没人能挖开墙壁的厚板,

尽管敲击声还有人声,听到了好些天。

这样,一个名字消失了,几十年,永远

没人会知道她最后的时刻。

记忆,在他那里,则用来抵御对历史和命运的宽泛的概化:

历史并不反自然,不是如马克思告诉我们,

也不是一位女神,女神司掌盲目的命运。

雅戈维嘉小姐的小小骷髅,其间

她的心脏曾经跳动。也就是这

我用来抵御必要性、法律、理论。

米沃什最后的诗歌,是从墓畔回望世界。《九十岁的诗人在他的书上签名》(2002年)里,起始记下一个喜剧性的胜利:“所以,最终,我活得比你们长,我的敌人们!”但诗人意识到,他无法把他的存活当作自己的功劳:

不过是那些奇迹事件中的一件,

如同那些曾经救过我的,免我于

奥斯维辛,也免我于(这有证据)

沃尔库塔某处古尔德营中挖煤人的命运

上天给傻瓜和艺术家避祸。

他并且意识到,“如今,风烛残年,我站在目击者面前/那些人早已为生者所不见”。

不同于大多数现代作家,米沃什思考宗教。他与天主教之间的关联,虽则暧昧却很强劲,同样的关联,也存在于他和那些目光带着憧憬的诗歌前辈们,从但丁到威廉·布莱克。在他晚年的诗歌里,向前瞻望临近的死亡,他有着冷静的反讽,也摸索着表达对来世的希望。“即使是虚妄/对永世的信念使我们联合。/我们,作为尘土,致谢信仰忠诚的尘土的奇迹。”米沃什不能相信这个世界是由一个公正的上帝统治,更可能,统治的是某种恶魔的力量,但他保留了一个信仰,这个神,不管究竟是什么,一定是诗歌爱好者。2003年的一首诗,写于他九十二岁之时,他希望在天堂,如同苏格拉底,他

可以继续做我在地上开始做的事

也就是,不停努力,为努力本身而努力

永远不要让我想要去触碰

世界这台织机上闪亮的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