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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琦:漫谈《看不见的城市》

来源:澎湃新闻 | 赵琦  2020年06月23日08:15

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属于兼具生命力和开放性的那一类文本,出版至今将近50年,魅力却分毫不减。基于记忆、欲望、符号、轻盈、贸易、眼睛、名字、死者、天空、连绵、隐蔽11个主题,卡尔维诺用精致的文字建造了55座奇异的城市,抛出关于“城市”的种种遐想与哲思。阅读本书不一定能够解答书里书外那些有关城市、并始终困扰着人们的问题,但一定可以让人拥有一段目不暇接、惊喜不断的纸上城市之旅,并在游荡之余,开始去修正、重构自己的城市观,甚至去思考属于当下的“看不见的城市”。 

特征在城市形式与生活中的投射,需要追溯到城市发展的早期历史阶段。芒福德认为,人类社会过渡到新石器时代之际,“在所谓农业革命之先,很可能先有过一场‘性别革命’:这场变革把支配地位不是给了从事狩猎活动,灵敏迅捷和由于职业需要而凶狠好斗的男性,而是给了较为柔顺的女性。”(《城市发展史》)

人类的城市文明史,发端于“定居”这种新的生活方式成为一个可行选项之时。在狩猎社会,男性的力量显然在食物获取中占据绝对优势,而面对定居,女性天然的“养育”能力就会起到重要作用——不仅仅养育婴幼儿,同时,也养育小动物和植物。于是,人类慢慢有能力对动植物进行驯化,食物的来源变得稳定,农业革命随之而来,村落、城市才可能会出现。

受到精神分析理论的影响,美国历史学家、城市建筑研究者芒福德认为,城市在其形式和功能上亦表现出鲜明的女性特质:“庇护、容受、包含、养育,这些都是女人特有的功能;而这些功能在原始村庄的每个部分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构造形式:房舍、炉灶、畜棚、箱匣、水槽、地窖、谷仓等等;这些东西后来又延传给城市,形成了城墙、壕堑,以及从前庭到修道院的各种内部空间形式。房舍、村庄,甚至最后到城镇本身,乃是女人的放大。”有趣的是,芒福德笔下的庇护、容受、包含、养育等来源于女性的城市特质,在卡尔维诺那里被戏剧化地演绎为另外一个面向:神秘、妖娆、狡黠、善变等等。

关于城市的起源,卡尔维诺写了一则寓言,情节是不同民族的男人做了同一个梦,梦见在一座夜色中的陌生城市,一个长发女子赤裸地奔跑着。男人们都在梦中追赶她,然而最终都失去了她的踪影。醒来后,所有人都去寻找梦中之城,寻而不得,就决定建造达佐贝伊德——一座月光下的白色城市,街道像线团一样互相缠绕,为的是让梦中女子再也无法逃脱。这个故事被归在《城市与欲望》的相关章节下,作家试图以男性对女性的欲望来投射和演绎城市中人类的各种欲望,并将男性视角在写作中推到极致,55座城市,就像是55个不同的女子,姿态万千、令人难以捉摸。

主题如果忽略本书的《前言》部分,“看不见的城市”恐怕会变成“看不懂的城市”了,作家在前言中相当友好地披露了他的写作技巧和成书过程。这是一本经年累月“拼凑”出来的书,卡尔维诺把关于城市的各种灵感和想法间歇性地记录下来,装到一个文件夹里,待到快要装满时,他开始试图从中提取这本书,使用一种精巧的结构,为文字起标题、归类,最后形成有机的整体。故而,书中呈现的阅读顺序,其实并不是写作顺序,读者也无需受限于书页的次序去阅读。一种读它的方法,是随意翻开其中任何一篇,可有心,可无心地游历一座城市,任由自己迷失在梦幻般的文字世界里;另一种方法,是抛开被打乱和重新组织的11个主题(每个主题包含5座城市),依照主题线索本身去跳着阅读,这样的好处是能够相对比较清晰地获悉本书的意旨。

11个主题中,有些涉及到关于城市的哲学取向的议题,另外一些则直接讨论现实的城市问题。《城市与贸易》描述城市之中发生的“交换”行为。人们在欧菲米亚交换“记忆”,城市吸引商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于此,绝不只是因为做买卖的需要,而是对故事的渴望和对未知的好奇。

在埃乌特洛比亚和艾尔西,居民定期迁徙,或是因为厌倦了原有的生活方式,或是为了重新编织社会关系。在现实世界中,人们通过个体移动——如从农村迁徙到城市——来实现上述目的,卡尔维诺则干脆让大家进行整体性的空间大挪移。在该主题的最后一座城市斯麦拉尔迪那中,交通网络的丰富趣味满足了人们对“交换”的渴望。说到底,“交换”是为了满足欲望,就像身在克洛艾,陌生人想象着彼此之间的相遇、对话、惊奇、爱抚、轻咬——城市作为生人社会(stranger society,也称陌生人社会),为各种欲念提供了紧张刺激的“交换”空间,构成其具有持久吸引力的社会心理基础。

《轻盈的城市》向城市的永久性和临时性发问,建在地下湖之上的千井之城伊萨乌拉、高脚桩柱上的城市珍诺比亚、水管城市阿尔米拉、悬崖上的蛛网之城奥塔维亚,这些“轻盈”的城市似乎都是临时的,与人类想在城市中谋求的那种永久性大相径庭。这个主题下的第四座城市索伏洛尼亚由两个半边构成,一边是游乐场和马戏团,另一边则由石头、大理石、水泥组成的宏大建筑构成。作家说“两个半边城,一个是永久固定的,另一个则是临时的,时限一到,就会拔钉子、拆架子,被卸开、运动,移植到另一个半边城市的空地上。”我想当然地以为作家会把游乐场和马戏团当作临时的建筑,然而被拆掉的却是那些看似永久固定的市政大楼、纪念碑、船坞、炼油厂和医院。更本质的东西应该是更恒久的,城市生活的本质到底是附着于游乐场和马戏团,还是市政大楼和纪念碑之上呢?这个问题显然需要重新思考。

《连绵的城市》指向各种城市问题,如垃圾处理。莱奥尼亚的垃圾一点一点侵占着整个世界,就像世界上的其他城市一样,“也许,莱奥尼亚之外的整个世界都已布满了垃圾的火山口,各自环绕着一座不断喷发垃圾的城市”,最终,世界变成了电影《机器人瓦力》中的那个只剩下垃圾的地球(也许编剧是受到卡尔维诺的启发)。还有的问题如城市形象的千篇一律,所有的城市都像特鲁德,只是更换了飞机场的名字;如人口爆炸,年复一年打开普罗科比同一家旅馆的窗子,曾经的风景逐渐被一张张人脸所挤占,最后连房间里都人多到无法活动。当然还有城市的无限蔓延,令人迷失的切奇利雅和找不到出口的潘特熙莱雅。

读到这里,恐怕你已经意识到这本十万字上下的薄薄小书,所涵盖的内容是如此得奇诡驳杂,常常出乎意料,却又始终在情理之中。在其他主题之下,卡尔维诺试图讨论的问题大约还包括:城市的变与不变(《城市与记忆》)、城市是人类欲望的投射(《城市与欲望》)、城市具有真实的和符号的双重属性(《城市与符号》)、城市只在观察者的眼中(《城市与眼睛》)、城市的名与实(《城市与名字》)、城市的死亡与重生(《城市与死者》)、城市与规划的关系(《城市与天空》)、城市发展的内在规律(《隐蔽的城市》)。一旦试图归纳,就会遇到和作家一样的问题:要追求结构上的逻辑性,就必须容纳一部分不合理性的存在。故而,对这些主题的总结,也不过是一面之词,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一座“看不见的城市”。

解迷一样的《看不见的城市》,自然也引发了众多读者和作家参与到解谜这项工作中去。其中,英国作家珍妮特·温特森的解谜版本相当自信。在引用了《城市与贸易》关于克洛艾城的一段性感文字后,温特森斩钉截铁地说:“卡尔维诺(的这本书)写的是威尼斯——展示给游客的建筑立面背后,所有坍塌的、折叠的或消失的那些东西。”

在55座城市的描写中,读者的确经常会发现威尼斯的影子,那些水道、桥梁、穹顶之类构筑物的描绘,那些令人深感迷失的城市特质,以及表演性强烈的市民生活。更直接的证据来自于本书除了55座城市之外的另一部分,与之平行的叙述内容,即马可·波罗与忽必烈的思考与评论(55座城市乃是作者虚构的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所做的旅行报告),它们出现在每一章的前和后。当马可描述了十几座城市之后,忽必烈发现这些城市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的,仿佛只是用同样的元素进行的不同组合。而在马可即将描述完《城市与贸易》主题下的最后一座城市时,他认为自己已经把知道的所有城市都讲了一遍,忽必烈却指出有一座城市从未被提及,那就是威尼斯。马可的回答很妙:“每次描述一座城市时,我其实都会讲一些关于威尼斯的事。”

将威尼斯看作55座想象之城的“母城”不无道理,而温特森的敏锐之处在于,她看到了卡尔维诺真正想要说的不是那些美轮美奂的建筑立面,而是背后的那些坍塌、折叠和消失。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卡尔维诺说:“我写了一种东西,它就像是在越来越难以把城市当做城市来生活的时刻,献给城市的最后一首爱情诗。”环境污染和科技对城市生活的操控,是作家在上世纪70年代初出版本书时所担忧的“城市危机”,这两个方面的问题随后愈演愈烈,尤其是后者。《看不见的城市》全部都是“古老”的城市,这些城市有着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优点与缺点,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它们都非常鲜活,充满了人性化的特质,市民和城市一样,都是活生生的,而非受到技术控制的提线木偶般的存在。城市与人性最相关的那些属性,渐渐坍塌了,折叠了,消失了,或者说人性在城市中正在被高度规范化和工具化。

如果卡尔维诺活到今天,他也许会写另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这座城市只出现在大屏幕中, 屏幕中没有人,只有一个一个光点,这些光点一般保持静止,偶尔会在3D城市交通网络中移动,点击任意一个光点就进入了关于这个光点的历史信息库;从出生(甚至受孕)开始,关于这个点的所有历史信息都分门别类地被归到以“健康”、“消费”、“行动”、“对话”等名字命名的文件夹中,被计算机不断地积累、不断地分析、不断地利用;光点亦不断地出现、不断地消失……城市终于变得真的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