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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的《心》多年来始终占据名著畅销榜第一位。事实上,书写只有青春才能体味的历练,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及文艺作品中的一股显流—— 日本文学里的青春疼痛书写

来源:文汇报 | 盖晓星  2020年06月29日09:46

在日本,多年来占据名著畅销榜第一位的作品是夏目漱石的《心》,第二位是太宰治的《人间失格》。《心》描写的是一位先生在学生时代和自己的挚友同时爱上房东的女儿,朋友事先向他坦言,而他却从自身的优越感出发,斥责朋友不求上进,之后捷足先登,向房东求婚并获得成功,却由此造成了两个人的悲剧。

此处并不打算赘述《心》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只想把它当作一个引子,展开日本近现代文学以及文艺作品中对“青春”的书写。尤其对《人间失格》这部销量超过一千万册的青春颓废派作品,其半个世纪人气不衰的理由,感到很有一探究竟的必要。简单地说,这两部作品描写的都是弱者。青春的无助,人性的脆弱,以及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不堪一击的孤独和无奈。无论时代和社会环境如何变化,这可能永远都是人类无法逃避的一个巨大的命题。

“我将自己独有的烦恼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竭力将这一犹豫和敏感隐蔽起来。”

——太宰治《人间失格》

太宰治在他的半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中开篇即道: “从小到大,我一直过着充满耻辱的生活。”主人公坦承自己的人生是失败和耻辱的,认为自己没有做人的资格。他还写道:

“我一直对人类感到恐惧,终日战战兢兢,对于作为人类一员的自己的言行没有丝毫自信。于是,我将自己独有的烦恼藏在胸中的小盒子里,竭力将这一犹豫和敏感隐蔽起来。一味装出天真无邪的乐天个性,使自己逐渐地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异类。

无论做什么都行,只要能让他们发笑。这样一来,即使我处于他们所说的那种‘生活’之外,也不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了。总而言之,自己决不能碍他们的眼。我是‘无’、是‘风’、是‘空’。这样的念头日甚一日……”(手记之一)

一个出身于地方富豪之家,有佣人服侍,衣食无忧的少年。因体弱多病、生性敏感,且过早地目睹了成人世界里的虚伪与欺诈,使他产生与周围世事格格不入的疏离感。离开家乡到东京读大学之后,他的怯懦和自卑感愈发强烈,以至过上闭门不出、终日旷课的生活。后来在一个坏朋友的鼓动下,开始酗酒、出入风月场所。最后变得一文不名,几次殉情未遂。

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研究所教授安藤宏在《太宰治 扮演弱者》一书中这样分析太宰一直广受年轻读者喜爱的原因:正如新的时代能够发掘出新的价值,是成为名著的一个重要条件一样,50多年里人们对《人间失格》的阅读和接受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读者对太宰治的认知已经不是过去的“无赖派”,而是一个挑战社会的伪善,甘愿选择“失败”的负面殉教者。在当今这个信息过剩的时代,也可以说被读解为“孤独”的代言人。

当然,作者也解释了不同时代对“孤独”的理解亦不相同。他还指出:低吟自己和周围之隔阂的太宰文学,对于当今的日本青年无疑又衍生出新的意义。也就是当你为人际交往而深感苦恼的时候,他会给你带来治愈的疗效。以前被高高捧起,奉为“神话”的太宰文学,现如今变成更切近的存在,因此我们不得不承认,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是每一个年轻人的必经之途。

也就是说,当我们迷惘、痛苦的时候,翻开这些作品,便会发觉我们孤独,却并不孤立。这些大师前辈们通过他们的作品早已把人生翻来覆去、撕来揉去过了。每个时代都有它的伤和痛,我们经历过、承受过,最终刻在记忆里,让它成为历史长河中的一滴水,闪耀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在此需要顺带一提的是另一位“无赖派”作家的代表,也是太宰的盟友——坂口安吾。他在《黑暗的青春》里这样写道:

“青春是绝望的,因为希望过大。少年的希望无拘无束,王者、天才舍我其谁?梦想和现实之间仿佛没有界限。然而,在希望的另一面,是一个有限的自我。一旦察觉自己的力量也是有极限的,希望便失去了立足之地。”

绝望和希望是互为表里的,伴随着绝望的希望虽然痛苦,也总比没有希望更热烈而多彩吧。

这些作家在书写绝望的时候,一定也怀着莫名的希望。为了希望才把绝望变成文字,从而得以留诸后世。我们阅读这些作品,不光为了寻找答案,同时也会接受一种思想的洗礼,继而打开思考的闸门。

大岛渚在1960年拍摄了一部名为《青春残酷物语》的电影,描写大学生阿清叛逆的青春。导演聚焦于一个小小的个体在时代洪流中挣扎的残酷和痛楚,当他们面临迷茫和困顿的时候,往往只能拿自己的身体作赌注。由此青春和残酷划上了等号,这也成为日本文学和文艺作品中描写“青春”的基调:因为青涩才会带来的苦恼,因为苦恼才会衍生的精神蜕变。这一系列只有青春时代才能体味的历练都成为经典载入史册。

“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浅薄单调,人生有那份让你好好去活的价值。”

——村上春树《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

接下来一位和青春有关的日本作家无疑就是村上春树,可以说他的作品在从70后到00后的青春里都或多或少留下了印迹。他的早期作品较多关注二战之后,经历了反对冷战霸权、日本经济高度增长期的青年一代,把他们在时代洪流的裹挟中体味到的茫然、苦闷、空虚、寂寞以及无力改变现状的失落感通过故事传达出来。

村上的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是这样开篇的:不存在十全十美的文章,如同不存在彻头彻尾的绝望(林少华译),“彻头彻尾的绝望”在赖明珠的译本里则是“完全的绝望”。日语用的是“完璧” (完美)一词,赖明珠说她被这个表达所吸引,从而开始阅读村上的作品。的确,用“完美”修饰的“绝望”,变得不再那么冷酷无情,反倒平添了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

到了他的第五部作品,也就是让村上开始风靡世界的那部《挪威的森林》,尽管作品的基调是压抑和苦闷的,却为读者展示了现代日本都市青年的一种生活状态,使很多海外读者尤其是亚洲读者从中感受到属于那个时代的摩登气息。主人公渡边痛失挚友,且在因暗恋挚友的女朋友而心怀矛盾愧疚的处境中,积极地尝试着妥协。最后经受过一连串的打击之后,他说“我决定活下去”。这句话在整部小说里反复出现过,足以窥见主人公所面临的困惑和挣扎。“活下去”并不是维持现状,它意味着迎接一个新的起点,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那并非本人想要接受的新局面。留恋青春时代,对进入成年人的世界心存抵抗意识,或许也是让无数年轻读者产生共鸣一个重要因素吧。

2013年,村上出版了他的第13本小说《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多崎和他的五人组小团体(二女三男)度过了非常充实愉快的高中时代,考大学的时候只有多崎一人去了东京,其他四位都选择留在家乡名古屋。多崎虽然上的是他理想的专业,但在异地开始的大学生活还是感到寂寞。因此他不管长假短假,一有机会就回老家和另外四位相聚,他们在一起依然和高中时代一样和谐愉快。可是两年后,其他四个人突然和他绝交了,没有任何说明。这个打击使多崎一度痛不欲生,他带着无法愈合的伤口度过了16年。直到遇见一位真正令他动心的女性,感知到他的心结,建议并帮助他找到那四个人目前的线索。他鼓起勇气分别去找他们,从而解开了当年的谜底。

小说的题目“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因为五个人中其他四个人的姓里都包含着一个颜色,两个男生姓赤松和青海,两个女生是白根和黑埜。他们都用“红、青、白、黑”称呼对方,只有多崎的名字里缺少色彩的点缀。他为此自卑过,觉得只有自己和没有色彩的名字一样是个毫无特点的平庸之徒。

多崎在大学里结交的唯一一个朋友灰田,曾向他讲述过一个奇妙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据说是灰田父亲的亲身经历。其中有一段颇有意味的话:

“无论表面看似多么平稳的人生,一定在某处有过崩溃的时期,可以说是一段需要疯狂的日子吧,人生中是需要这样的阶段的……你要好好生活啊,不管它是多浅薄单调,人生有那份让你好好去活的价值。”

多崎一定是受到了触动,当天晚上他做的那个奇怪的梦,无疑便是对生命的强烈渴求。灰田后来不辞而别,无声无息地消失,仿佛是专程为了向他讲述这个故事才出现过一样。多崎终于跳出了自我封闭的躯壳,从而解开了被放置16年的误会。说误会过于简单,其实是源于折磨黑埜的精神疾病,她的被迫害妄想陷害了多崎,致使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多崎终于了解到真相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人世。剩下的三个人都说他们当时也不相信多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但是谁也控制不了黑埜的情绪,为了帮助她别无选择。

那四个人,后来也渐渐生分了。事隔经年,再相会时,只有多崎和远嫁异国的白根在精神层面上还多少保留着些许从前的影子,而其他两位男生都已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迎风破浪,游刃有余。青春,有留下的,也有带走的。

文学里的世界是这样的,那么现实生活中呢?据统计,日本每年有七万五千起校园欺凌事件。在精神和肉体上欺负比自己弱小的存在,可以说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普遍现象。而日本的所谓“校园欺凌”已经形成一个定义,特指从1985年开始愈演愈烈,且方式日渐阴险化的校园暴力。相比身体上的暴力或者说霸凌,语言暴力、排挤、无视对方存在等方面的行为所占比率更高,频发于小学尤其是初中至高中阶段。为此有不少学生拒绝上学,甚至还有更加严重的情况出现。

青少年时期心理、精神方面的承受能力都还相当脆弱,尤其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还非常不成熟。在他们那个小小的世界里发生的事情,有很多是成年人无力涉足的,孩子们不得不独自去面对。那么作为身负教育之责的长辈,应该如何去培养孩子的承受能力?这是一个必须认真对待的问题。

(作者为东京大学文学博士、日本二松学舍大学兼职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