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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读《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好父亲主义及其他

来源:《文艺争鸣》 | 王学谦  2020年06月30日07:17

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发表于《新青年》1919年11月的六卷6号上,署名唐俟。这是鲁迅当时为数不多的长篇文章之一,也是鲁迅著名的文章之一,因为其中那个“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闸门”的父亲形象,具有极为广泛的社会影响和文学影响。那时,鲁迅创作的重心,除了小说之外,主要是篇幅比较短的“随感录”或近似“随感录”那样的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价值重估”的一个具体显现,也是鲁迅五四时期建设性改造国民性——文化革新的一项内容。鲁迅以生物学、进化论为依据,挑战传统家庭伦理,以“幼者本位”替代“长者本位”的传统伦理,从而达到改造传统文化,推动社会进步的目的。这里,试图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放在当时的背景上,和鲁迅人生经验、思想风格中加以考察、分析,以增进对鲁迅思想的了解和认识。

鲁迅写《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有两个动因:一个来自外部环境的激发,是鲁迅对时代社会热点问题——《新青年》提出的热点问题——家庭问题的回应,也可以说是对胡适《易卜生主义》《终身大事》《我的儿子》的回应。另一个动因则是来自鲁迅个人切身的大家庭生活的体验,是鲁迅渴望“好父亲”的情感的自然流露。

1917年胡适、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倡导文学改良、文学革命,第二年,鲁迅在钱玄同的劝导之下加入“新青年”队列,发表《狂人日记》和“随感录”响应文学革命。同年,胡适在他主编的《新青年》4卷6号上开辟“易卜生专号”。“易卜生专号”的首条是胡适的《易卜生主义》,依次排列的是:易卜生的《娜拉》(罗家伦、胡适译)、《国民之敌》(陶履恭译)、《小爱有夫》(吴弱男译);袁振英的《易卜生传》;三则通信。胡适在留学美国时期就接触了易卜生的戏剧,1914年2月3日日记中记载,胡适与任叔永等人看了法国戏剧《梅毒》而想到易卜生的戏剧,“伊卜生(Ibsen)之《鬼》剧(Ghosts)亦论此事,惟不如此剧之明白。伊氏作《鬼》剧时(1881年),花柳病学尚未大明,其攻之者,犹以为花柳之病,流毒仅及其身及其子孙而已。三十年来,医学大进,始知花柳之毒传染之烈而易,不独为一家绝嗣灭宗之源,乃足以灭国弱种之毒。”同年,7月18日又有关于易卜生的记载,他读德国作家赫仆特满(Ger-hart Hauptmann)的社会问题剧《东方未明》,又想起了易卜生剧作,“此书可与伊卜生社会剧相伯仲。”“自伊卜生(Ibsen)以来,欧洲戏剧巨子多重社会剧,又名‘问题剧’(Problem Play),以其每剧意在讨论今日社会重要之问题也。” 1915年7月,胡适给章士钊写信说,近五十年来,戏剧在欧洲影响很大,甚至超过了小说,并表示自己要翻译易卜生的剧作《玩偶之家》或《国民公敌》,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脱稿。《易卜生主义》是胡适继《文学改良刍议》之后又一篇重要文章,其对家庭、社会的尖锐批判和对个人自由的伸张,引起广泛而强烈的社会影响和文学影响。1919年3月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终身大事》,可以看作是胡适“易卜生主义”的继续。1919年8月胡适《每周评论》发表诗歌《我的儿子》(胡适长子胡祖望1919年3月出生),仍然是易卜生主义的发挥。这一年,《新潮》派小说兴起,尽管数量有限,却是开启“为人生”的“问题小说”的先河,这也是受到了易卜生社会问题剧的影响。鲁迅在《新青年》上的“随感录”,也有对家庭问题的思考。1918年9月的《随感录二十五》(《新青年》5卷3号),讨论的是家庭父子关系的问题。1919年1月的《随感录四十》(新青年6卷1号)控诉宗法家长的包办婚姻对爱情的剥夺。一个素不相识的青年的没有爱情的婚姻引起了鲁迅的强烈共鸣,因为他自己也饱尝着这种无爱的婚姻的苦痛:“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抵一对或一群。” 1919年末,鲁迅发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直接谈论家庭改良问题,这可以看作是对《易卜生主义》的直接呼应。当时,《新青年》讨论问题主要是在同仁内部之间进行,较少与外部社会进行大规模的讨论,所以才会有刘半农、钱玄同的“双簧戏”。鲁迅当时已经不再年轻,没有了青年时代的意气风发,甚至是比较悲观、低沉的,他加入文学革命阵营、他的“呐喊”,对现实并不敢有太大的奢求,只是“敲边鼓”“听将令”,“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

另一个是写作动因则是来自鲁迅内心的“无意识”体验,即鲁迅自己家庭生活的不堪或悲剧。无论文学还是文章,都具有双重性:既是对外部现实的感觉、体验和认识,也是一种自我表现——是自我情绪、观念和心理倾向的流露。人总是带着自己的内在倾向去感受、观察这个世界的。从这个角度看,鲁迅是带着对大家庭生活的深切感受和思考——从《狂人日记》开始文学革命的。《狂人日记》对旧式家族生活和礼教的猛烈抨击,包含着鲁迅个人生活的深切体验。当鲁迅思考“家庭问题”的时候,其自身家庭的悲剧很难说不进入到他的情绪和思考之中来。我们知道,鲁迅出身于一个有几百年历史的传统大家庭,在鲁迅出生的时候,这个大家庭已经走向衰败。“家庭变故”——祖父周福清因科场舞弊案入狱,更是雪上加霜,加速了这个大家庭的衰败和崩溃。在这个过程中,鲁迅深切感受到传统大家庭的种种腐朽、罪恶和不堪。鲁迅与朱安的没有爱情的婚姻就是大家庭包办婚姻带给他的极大伤害。周建人回忆:“古老家族的败落,正如鲁迅所说:‘颓运方至,变故渐多。’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就目睹了愁云惨雾遍被整个家族。姑嫂勃谿,妯娌争吵,婆媳不和,夫妻反目;今天这个上吊,明天那个投河,你吞金子,他吃毒药。加以鸦片进口,大户人家的老爷少爷,本来无所事事,也就以吸鸦片为乐,弄得壮志消磨,形毁骨立,到时还是寻死的一个简便办法——吞鸦片烟膏。”在《易卜生主义》中,胡适介绍易卜生描写的家庭罪恶说:“易卜生所写的家庭,是极不堪的。家庭里面,有四种大恶德:一是自私自利;二是依赖性、奴隶性;三是假道德,装腔做戏;四是怯懦没有胆子。”(《新青年》四卷六号)“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了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觉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生主义。”这些都很容易引起鲁迅的共鸣。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鲁迅曾引用易卜生《群鬼》中的欧士华与他母亲的一段对话——欧士华被父亲的遗传病毒所折磨试图自杀,然后评论说、“这一段描写,实在是我们做父亲的人应该震惊戒惧佩服的;决不能昧了良心,说儿子理应受罪。”8周家这个大家庭的男性先辈,都没有给鲁迅留下好的印象。因科场舞弊案,祖父周福清在鲁迅心中是一道难以启齿的沉重阴影。鲁迅似乎一直在有意回避着他,很少提及他。鲁迅手稿显示,他在南京读书时曾经抄录祖父入狱后写的《恒训》。1912年9月21日的日记记载他曾经看到祖父当年科举考试的卷子:“晴,风。晨寄二弟信。季市搜清殿试策,得先祖父卷,见归。晚寿洙邻、钱稻孙来。”但是,评价不高。在1933年6月26日致王志之的信中提到祖父:“《年谱》错处不少,有本来错的(如我的祖父只是翰林而已,而作者却说是‘翰林院大学士’,就差得远了),也有译错处的(凡二三处)。”根据增田涉的回忆,他在上海采访鲁迅时,鲁迅曾经提到祖父的这张卷子,认为“那文章并不高明”。这也能看出,鲁迅对祖父没有多少好感。1919年,全家搬到北京,鲁迅回乡处理各种事宜,将像桌子一般高的两大摞祖父日记,全部烧毁:“这两大叠日记本,足足烧了两天。”鲁迅认为,日记记载的都是姨太太吵架的事情,毫无价值,这也流露出鲁迅对祖父的厌恶之情。鲁迅父亲周伯宜因父亲缘故也被铺入狱,第二年春天被释放回家。但是,他被革去了秀才的功名,断绝了科举之路,失去了前途,此后,他再没有在社会上做过其他的事情,一蹶不振,精神苦闷,抽大烟,经常发脾气,最终抑郁而病,在鲁迅十六岁的时候就逝世,“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因为开方的医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药引也奇特:冬天的芦根,经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对的,结子的平地木,……多不是容易办到的东西。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对于父亲,鲁迅不能说没有感情,但是,这样的父亲,在他心目中很难说是一个合格的称职的父亲,无论是用传统的还是现代的尺度衡量。在鲁迅的作品中,涉及父亲的文字不多,父亲的形象是比较模糊的,除了疾病与死亡之外,就是莫名其妙的威严。鲁迅两次写父亲的病死。一次是作为《自言自语》的一节的《我的父亲》,另一篇则是《朝花夕拾》中《父亲的病》,两篇文章都有对父亲的愧疚:在父亲临终前“我”大喊大叫“父亲”,使面临死亡的父亲徒劳地增加烦恼;后者还有鲁迅对中医的讽刺。《五猖会》也是写父亲的,但是,这个父亲仿佛是很隔膜的陌生的很遥远的又很威严的样子,缺乏切近感。这种父亲的记忆和感受无疑会使他更渴望一种慈爱而强有力的父亲,他对藤野先生的情感与敬重实际上也隐含着对好父亲的渴望。

很明显,《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对家庭问题和人的解放的思考,是一种社会改良主义思路。鲁迅着眼于中国社会、传统的实际状况,又依据生物进化论的原理,希望利用父权的力量进行家庭改良,让觉醒的父亲做出表率、牺牲,以幼者为本位,解放自己的孩子,从而促进社会的进步。在鲁迅作品中,这种正面的温和而乐观的思考和建设性的文章并不是太多,它完全没有焦虑、悲观,更没有绝望,也没有剑拔弩张的愤怒,就像一条宽阔而平坦的道路,很容易将人引向一个幸福的终点。这和通常所说的“鲁迅风”形成一致鲜明的对比。鲁迅以否定性见长,以洞见历史和人生的黑洞与死结而见长,深刻而犀利,沉郁冷峻,他的大部分文字往往具有论战或批评的具体对象。《狂人日记》的激情、犀利、深刻,又夹杂着焦虑、孤独和悲凉,最能代表鲁迅的思想和文风,它和《野草》一样,最具有鲁迅个性气质,显示出鲁迅之所以为鲁迅的独异之处;那些较长的文章如《灯下漫笔》《春末闲谈》和《娜拉走后怎样》等也是鲁迅气质的体现。但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在文气上却并非如此,它不是来自鲁迅思想中最独异的那部分,而是来自他与时代、与他人之间相近或相似之处,来自他的丰富、复杂和宽阔之处。它所展示的鲁迅自我,是平和而乐观的,是平易近人的鲁迅。

李泽厚在《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将陈独秀、胡适和鲁迅放在一起进行论述,他认为鲁迅的特色在于既提倡启蒙又超越启蒙,其启蒙思想,近似于五四时代的新文化的基本精神,其超越启蒙的那部分则来自对尼采思想的吸收,而鲁迅的独异之处就在于其超越启蒙之处。李泽厚说:“鲁迅尽管自1918年起在《新青年》发表了《狂人日记》等一系列小说、随感,猛烈地抨击着旧道德旧文学,但他所呐喊的所鼓吹的所反对的,如果从思想角度说,尽管深度远超众人,但在基本思想、主张上,却与当时他的朋友和战友们大体相同,并没有什么独特之处。”“然而,鲁迅却始终是那样独特地闪烁着光辉,至今仍然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原因在哪里呢?除了他对旧中国和传统文化的鞭挞入里沁人心脾外,我以为最值得注意的是,鲁迅一贯具有的孤独和悲凉所展示的现代内涵和人生意义。”这与他早期接受的尼采哲学有关,也与他接受安特莱夫、迦尔洵、厨川白村有关,“这种孤独悲凉感由于与他对整个人生荒谬的形上感受中的孤独、悲凉纠缠溶合在一起,才更使他具有了那强有力的深刻度和生命力的”。如果从启蒙与超越启蒙的角度看,《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无疑属于相当典型的启蒙范围之内的。

如果和胡适比较一下,是很有意思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这种温和而乐观的改良主义,很容易让人想起胡适的“好政府主义”,也很容易让人想起胡适“五鬼闹中华”的观点和理路。“好政府主义”“五鬼闹中华”是宏观的社会改良药剂,鲁迅的“好父亲主义”则是微观的社会改良方法。没有人不知道胡适的“好政府主义”,却很少有人说鲁迅的“好父亲主义”。我想,关键是人们不想派给他这样的角色。这不是说鲁迅不是一个好父亲,而是说,在这样的文化范围——家庭改良——文化改良之内往往不容易想到鲁迅。人们更容易把他和激情、猛烈、激进、犀利、深刻关联起来。可是,如果换个角度比如从鲁迅思想的启蒙性——从改造国民性或文化改造的启蒙角度来看,其实,鲁迅也是一个地道的改良主义者,虽然他也是一个革命的拥护者。鲁迅也不光是悲观、绝望,也有乐观的时候,也有吹出“热风”的时候。这篇文章和《灯下漫笔》《春末闲谈》《娜拉走后怎样》等更具有鲁迅个性特征的文章有所不同。这类文章不能说完全没有启蒙性,但是,它的启蒙性往往牵连着茫茫无边的焦虑、悲哀的体验,都是极为尖锐地触及“吃人”——社会、家庭对个人的吞噬,都是感受到个人与社会之间的高度紧张感。

相比之下,胡适的“易卜生主义”倒是更冷峻、激进一些,显示了一贯稳健、温和的胡适思想中的激烈、峻急的一面。在此,胡适似乎暂时放下了《文学改良主义》的那种温和的姿态,变得激烈而尖锐,“易卜生主义”像是胡适版的“狂人日记”。它实在不能说是胡适思想的核心或主干,而是来自胡适的复杂性、丰富性或偶然性。胡适的“易卜生主义”的易卜生,也比较接近鲁迅笔下的易卜生。易卜生对家庭、社会与个人关系的理解是一种尖锐的不可调和的对立,他的个人主义,带有浓厚的存在主义、无政府主义倾向,他自称是克尔凯郭尔的诠释者。鲁迅的《文化偏至论》所论述的易卜生,是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尼采思想的体现者。鲁迅说:“伊勃生(Henriklbsen)见于文界,瑰才卓识,以契开迦尔之诠释者称。其所著书,往往反社会民主之倾向,精力旁注,则无间习惯信仰道德,苟有拘于虚而偏至者,无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实乃愈趋于恶浊,庸凡凉薄,日益以深,顽愚之道行,伪诈之势逞,而气宇品性,卓尔不群之士,乃反穷于草莽,辱于泥涂,个性之尊严,人类之价值,将咸归于无有,则常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敌》一书,谓有人宝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见容于人群,狡狯之徒,乃巍然独为众愚领袖,借多陵寡,植党自私,于是战斗以兴,而其书亦止:社会之象,宛然具于是焉。”

胡适虽然也在留学时期接触了易卜生作品,但是,易卜生思想和胡适的实用主义的个人主义差距非常之大,是胡适思想中的副产品。胡适曾经说“易卜生主义”是一种“健全的个人主义”,其实是不符合实际的。在《易卜生主义》中,胡适也凸显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断裂式的尖锐冲突。他说,在易卜生的作品中,法律、宗教和道德都丧失了它们本来应该具有的良性功能,变成了压迫、束缚人的工具,变成了虚伪的仪式或道貌岸然的装饰品。“易卜生的戏剧中,有一条极显而易见的学说,是说社会与个人互相损害;社会最爱专制,往往用强力摧折个人的个性,压制个人自由独立的精神;等到个人的个性都消灭了,等到自由独立的精神都完了,社会自身也没有生气了,也不会进步了。社会里有许多陈腐的习惯,老朽的思想,极不堪的迷信。个人生在社会中,不能不受这些势力的影响。”易卜生正面的主张是让人充分发展自己的个性,胡适引用了易卜生给朋友的一封信:“我所最期望于你的是一种真正纯粹的为我主义,要使你有时觉得天下只有关于我的事最要紧,其余的都算不得什么。……你想要有益于社会,最好的法子莫如把你自己这块材料铸造成器。……有时候我真觉得全世界都像海上撞沉了船,最要紧的是救出自己(《尺牍》第84)。”这种个人与社会的对立、冲突,在胡适的个人主义中是少有的。如果和他稍后写的《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相比较,《易卜生主义》溢出了胡适思想最根本的轨道。《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虽然意在批判新村运动的个人主义,反对脱离社会的个人主义,但是,与易卜生主义的个人主义也是尖锐对立的。易卜生主义的个人与社会是断裂的,没有调和余地,而“非个人主义的新生活”所呈现的个人主义则融通了个人与社会之间的鸿沟,社会与个人之间存在着一条畅达的通道,按照这里的个人主义尺度,易卜生主义的个人主义就变成了“假的个人主义”。“假的个人主义——就是为我主义(egoism)。他的性质是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利益,不管群众的利益。”胡适的《不朽》(1919年)所呈现的个人主义明显和易卜生个人主义不同。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的父亲形象却有一定的鲁迅个性色彩,关键是那种悲壮性、崇高感,这是最具有鲁迅文学境界和意味的地方,“没有法,便只能先从觉醒的人开手,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鲁迅笔下那些具有英雄气质的人物,往往都有这种悲壮性和崇高感,比如,“这样的战士”“叛逆的猛士”“黑色入宴之敖者”等等,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在鲁迅1918年创作的散文诗《自言自语》的《古城》中,出现过一个肩住了黑暗闸门的少年英雄形象。《古城》是寓言体。在一座古城之中,有三个人:老者、少年和孩子,古城不大却很高,只有一个门,是一个闸门。远处的黄沙像波涛一样日益逼近,要淹没古城,少年发现了危机,让他们逃走,却遭到老人的反对,当黄沙逼近时,少年用力举起闸门,让他们逃走,但老人却拖住了孩子,结尾暗示,三个人全被埋在古城之中。这种英雄精神根植于鲁迅的浪漫主义、存在主义精神之中,但是,这个父亲形象却被限定在启蒙理性的轨道之上。

《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好父亲主义”作为社会改良主义依托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启蒙主义的理性精神,明显带有胡适等许多五四知识分子所倡导“科学的人生观”的意味。

何谓“启蒙主义的理性精神”?简要地说,这种“理性精神”就是对确定性知识的信念,相信世界存在着必然性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相信存在着通往这种必然性真理的道路。在各种事物之中都存在着必然性的真理。在大自然中,人虽然不够强大,但是一种具有理性智慧的动物,人完全可以依靠着这种理性智慧,寻找到通往真理的道路并最终获得真理,一旦获得真理,人类的许多事情就会得到很好的解决。这种“理性精神”在西方往往被看作是数学或几何模式的文化范式。伽利略的下列观点就是这种范式的典型表述:“人类理智可以理解某些命题,即某些相当精确的数学科学命题,并由此具有了如同大自然一样的绝对确定性。当然,神的理智能够得知远比我们所知的无限多的命题,因为他知晓一切。但仅就人类理智所知的无限多的命题而言,我相信,其知识的客观确定性是与神所知的命题相等的——因为它成功地理解了必然性,而除此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更大的确定性了。”伯林这样归纳这种“理性精神”:“世界上存在一种可以获取的绝对知识,只有我们能够获取这种绝对的知识。几何学,或者说广义的数学,堪称这种绝对知识的范式,最完美的范式。根据这种绝对的知识、根据这些真理,人们可以一劳永逸地,恒定不变地,无须更改地组织我们的生活;一切苦难、怀疑、无知,人类的各种罪恶、愚蠢都将从地球上消失。”伯林所说的理性求知的精神,在西方起源于古希腊哲学,是西方文化的重要特征。按照胡适的观点:“这种新人生观是建筑在二三百年的科学常识之上的一个大假设,我们也许可以给他加上‘科学的人生观’的尊号。但为避免无谓的争论起见,我主张叫他做‘自然主义的人生观’。”胡适对这种“科学的人生观”有非常详细的描述,其的基本语法是:根据某某科学知识,人类知道如何如何做,因此人类获得了足以值得骄傲的进步。如,“根据于生物学及社会学的知识,叫人知道道德礼教是变迁的,而变迁的原因都是可以用科学方法寻求出来的。”

鲁迅《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基本逻辑,和胡适的“科学的人生观”大体是一种思路,是以科学规约伦理,将人类的伦理纳入自然法则之中:我们具有确定的生物科学知识,生物科学知识告诉我们,人是一种不断进化的生物,应该按照生物学规则行事即做父亲。鲁迅说:“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这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生物具有本能食欲性欲,以保存个体生命和物种的生命,个体生命既有死亡,也有进化,而物种的生命则是无止境的进化,“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在《随感录四十九》中,鲁迅也表达类似观点:从幼到壮,从壮到老,从老到死,都是自然的过程,“我想种族的延长,——便是生命的连续,——的确是生物界事业里的一大部分。何以要延长呢?不消说是想进化了。但进化的途中总须新陈代谢。所以新的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壮,旧的也应该欢天喜地的向前走去,这便是死;各各如此走去,便是进化的路。”“人类也不外此,欧美家庭,大抵以幼者弱者为本位,便是最合于这生物学的真理的办法。”这种基于生物学的进化论的“以幼者为本位”的伦理,又被鲁迅称为“爱”的“天性”,“自然界的安排,虽不免也有缺点,但结合长幼的方法,却并无错误。他并不用‘恩’,却给与生物以一种天性,我们称他为‘爱’。动物界中除了生子数目太多——爱不周到的如鱼类之外,总是挚爱他的幼子,不但绝无利益心情,甚或至于牺牲了自己,让他的将来的生命,去上那发展的长途。”“所以我现在心以为然的,便只是‘爱’。”在做完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之后的两天,鲁迅读了日本白桦派小说家有岛武郎的小说《与幼者》,并被其中的“父爱”所感动:父亲愿意做孩子前进的垫脚石,“我为你们计,但愿这样子。你们若不是毫不客气的拿我做一个踏脚,超越了我,向着高的远的地方进去,那便是错的。”“我爱过你们,而且永远爱着。这并不是说,要从你们受父亲的报酬,我对于‘教我学会了爱你们的你们’的要求,只是受取我的感谢罢了……像吃尽了亲的死尸,贮着力量的小狮子一样,刚强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你们该从我的倒毙的所在,跨出新的脚步去。但那里走,怎么走的事,你们也可以从我的足迹上探索出来。”这是进化论影响下的伦理观。

鲁迅从南京求学开始接触自然科学和达尔文的进化论,在日本留学期间又更多地接触、学习自然科学,通过医学也学过生物学,鲁迅还写过《说鈤》《科学史教篇》等科学性文章。科学知识及其理性精神成为鲁迅思想的一个重要构成,在对旧文化的反省、抨击和批判中,科学知识及其理性精神也在发挥着重要作用。应该说,《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是鲁迅自觉发挥其科学知识及其理性精神的一篇典型文章。

但是,这种“科学的人生观”作为一种新的人生观,虽然可以对抗许多封建传统的文化习俗,却未免有些粗陋和肤浅。鲁迅所强调的长者对幼者的“爱”,并非是人类对生物或动物的效法,生物界只有本能,并没有人类所说的爱。爱还是来自人类本身。鲁迅的《兔和猫》《鸭的喜剧》等所展示的自然图景是非常残酷的,并没有爱。父亲被生物学规则所规定,没有他自己的意志和选择。其实,鲁迅只是希望用一种现代的新伦理取代旧伦理而已。再者,鲁迅所说的“爱”存在于那些没有被“圣人之徒”教化的“心思纯白”的人,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倒是有些卢梭或老庄崇尚自然的浪漫主义味道。但是,最具有鲁迅个人特色的却不是这种“科学的人生观”,而是融合了尼采主义、浪漫主义的人生观。“生物这样做,父亲也应该这样做”的“好父亲主义”的鲁迅,远没有嘲弄“公理”“自己给自己裁判”和发出“怪鸮的真的恶声”的鲁迅更为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