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本书环游地球︱以色列/巴勒斯坦:《摩西五经》
来源:澎湃新闻 | [美]丹穆若什/文 金雪妮/译 2020年07月07日08:40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七周 第一天
以色列/巴勒斯坦 《摩西五经》
帝国征服、殖民统治的问题不仅存在于我们曾探索过的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大陆,在更遥远的北方也有着深远的历史。在过去四千年中,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区曾遭遇一系列紧张冲突:在当地混居的人口之间,以及当地人和外国势力之间。多年前,我第一次到访耶路撒冷,去希伯来大学演讲。在乘坐出租车前往学校的路上,我们路过了一片空旷得不同寻常的场地。当我问司机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一片空地时,他回答道:“这块土地的每一寸都浸透了血。”此外再没有更多的解释——显然,也并不需要更多的解释了。
《摩西五经》中所呈现的上帝,具有超越性的形象:单一、全知全能、公正又不失慈恕。他用至关重要的宗教规章体现了自己与选民之间的契约,藉历史为根基,又用赞美诗、先知的诗歌与引人入胜的叙事手法来装点并加以强化。然而,与那些由庞大帝国政权出产的史诗作品不同,《圣经》中的故事与诗歌无一不透露出反复被入侵、以及内讧冲突所留下的创伤,异族同化长期以来虎视眈眈的威胁与文化记忆的流失。
公元前597年,潜伏的种种危机终于达到巅峰: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攻陷耶路撒冷,放逐了城内的领袖和大部分子民。
《圣经》中许多最伟大的篇章都是巴比伦人流亡经历的产物,例如震撼人心的《诗篇》(137:1-4):
在巴比伦河畔
我们坐下,想起她
想起她,就止不住泪,啊锡安!
岸畔的杨柳
挂起我们的琴
因为监工想听个曲儿
那些掳掠我们的人要取乐
来,给我们唱一支锡安的歌!
啊,沦落于异国,
叫我们如何唱耶和华的歌?
(译者按:引自冯象译《智慧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339-340页)
在全诗的高潮句,eik nashir et-shir-Adonai al admath nekhar?(啊,沦落于异国,叫我们如何唱耶和华的歌?)其中nekhar这个词直译为“异国的”,它与巴比伦入侵的大背景相得益彰——它和阿卡德语中的nakarum是同源词,意为“敌人”或是“反叛者”。
如果我可以这么形容的话,《圣经》的作者们时常被困在伊拉克和一个软肋之间,那个软肋即是充满诱惑的埃及,“肉欲享乐之地”(the fleshpots of Egypt)。《创世记》(37-50)中描写的约瑟的故事堪称圣经叙事中的杰作,它展现了埃及对于那些定期前往丰饶的尼罗河三角流域寻找工作机会的移民劳工有着怎样危险而强大的诱惑。在故事的开篇,约瑟的父亲对他无比偏爱,他的几名兄长便心生嫉妒,准备设计谋杀他。正在他们即将动手的时候,来了一支即将前往埃及贩卖香料的商队。这支过路的商旅恰好成为了这场家庭冲突的解药:约瑟的兄长们把约瑟卖给了商人们,商人们又把他转手卖给了埃及官员波提法。
埃及与以色列大相径庭:那是一片信仰多神的土地,神庙星罗棋布,魔法无处不在,富饶、安定,有着悠长的历史文化传统与严苛的社会阶级制度。在这样的环境下,一个来自异国的奴隶本该是难以取得什么成功的,然而在耶和华的庇佑之下,约瑟所向披靡,最终被波提法任命为管家。波提法之妻陷入对约瑟的迷恋,意欲勾引却遭遇拒绝后,她便勃然大怒,声称是约瑟要强暴她。她在指控约瑟的时候,特意强调了他的异国身份:“看啊,”她对仆人们说,“我丈夫带回家的那个希伯来人,竟敢侮辱我们!”(《创世记》39:14)实际上,仆人们与约瑟,远比他们与这位高傲自大的主母更加相似;然而,波提法之妻却精明地调动起了同族人之间的同仇敌忾(“侮辱我们”,“l’zahak banu”),以来压过仆人们之间可能会有的任何团结意识。
在这个故事中,约瑟可不仅仅是来到了陌生的土地——他同时也身陷于陌生的叙事之中,正如当代文学中到访布拉格的角色很有可能陷入某种卡夫卡式的经历一样。埃及民谣《两兄弟的故事》恰恰描写了类似的剧情:被拒绝的妻子,以及虚假的指控——故事中的英雄巴塔为兄长阿努比斯工作,当阿努比斯的妻子、他的嫂子邀他成为她的情人时,他断然拒绝,却反被她指控为意欲勾引她的不轨之人。
然而,巴塔与约瑟的故事采用了截然不同的方式来表达这一主题。巴塔的故事遵循着童话故事般的逻辑结构,以会说话的神奇动物进行点缀,英雄在旅途中变身成了一头公牛,然后变成了一棵松树。最后,他变成一条碎木刺,让自己的嫂子(当时法老的情人)怀孕,又借此化身成为胎儿,作为下一任法老重生。登上法老之位后,他便处决了嫂子/代母。约瑟的故事则与巴塔的故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约瑟靠着卓越的经济管理技巧赢得了法老的信赖,除了上帝赐予的解梦能力之外,他并没有任何可圈可点的魔法,最后他甚至还能宽宏大量地饶恕那些将他贩卖为奴的兄长。
在约瑟的成功背后,涌动着一些暧昧不清的暗流。在经济繁荣的时候,他曾大量囤积粮食,在随之而来的七年饥荒间将这些屯粮发放给挨饿的埃及人,以来交换他们对法老的忠诚侍奉——本质上来说,这就是将为奴的枷锁套在了每位埃及子民的身上。辉煌大业确实是由移民者完成的(译者按:原文“The immigrant can get the job done”,呼应百老汇歌剧《汉密尔顿》中著名的唱词,“Immigrants, we get the job done”),但移民者自己的后代却享受不到其福利。约瑟一死,“埃及崛起一位新王,对约瑟一无所知”(《出埃及记》1:8),这位新王迅速将所有的希伯来劳工都变成了奴隶。
接下来,上帝派来了一位伟大的领袖摩西来指引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日后的非裔美国奴隶也将从这个故事中得到灵感和勇气——然而摩西差点就夭折在故事开始之前。他的母亲将他放入盆中,漂在尼罗河上,使他得以逃脱了残酷的屠杀。之后,他被法老的女儿收养,长大成人,却又因杀死了殴打希伯来奴隶的监工而不得不开始逃亡。他离开了埃及,却如我们所料一般,并未返回祖先的故土;他选择在一块位于两国之间的土地定居,阿拉伯半岛的米甸,那里的居民将他看作埃及人。后来,他娶妻生子,为儿子起的名字也恰恰响应他的个人经历:革舜(Gershon),由词根ger衍生而来,意为“异客”——“因为摩西说,‘我已是他乡异客了。’”(For he said, ‘I have been a stranger in a strange land’,《出埃及记》2:22,英文引自言辞优美的国王詹姆斯版本《圣经》;译者按:中文引自冯象译《摩西五经》)
正在摩西几乎要被异乡永久同化之时,上帝化身为燃烧的荆棘出现在他面前,召唤他,要他带领上帝的子民重获自由。上帝将以色列描述为“流着奶与蜜的地方”(a land flowing with milk and honey),然而与此同时却也略带不祥地补充道,那里也是“迦南人、赫提人、亚摩利人、比利齐人、希未人和耶布斯人居住的土地”。从《圣经》中的约瑟到卡夫卡笔下的约瑟夫·K,但凡是出身自边缘或少数文化的角色,都会时常发现他们成为了异乡中的异客——即便当他们身处家中时也是如此。
对许多以色列人而言,那片应许之地并不能成为他们长久的故乡。公元前1047年,扫罗王统一了希伯来十二支族;然而,到了公元前930年,所罗门王死后,王国再度分裂,形成了北方的以色列王国和南方的犹大王国。公元前750年,亚述人占领了北方王国,将居于那里的十个支族中大部分人都驱逐了,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再次经历了一番人口族群迁移:
这极具毁灭性的流离失所,成为衬托《出埃及记》第28章的底色。文中详细描写了大祭司亚伦去往耶和华面前时圣衣的形制,在红玛瑙上铭刻十二支族的名字,双肩每边点缀六块,“侍立于耶和华面前时,肩上的名字便是蒙恩的纪念”。圣衣上亦要有胸袋,饰有整整四行宝石:
第一行红玉、黄玉、绿刚玉;第二行石榴石、蓝宝石、钻石;第三行黄玛瑙、白玛瑙、紫晶;第四行绿玉、红玛瑙、水苍玉。都嵌在金托座里。每块宝石上刻一个以色列儿子的名字,犹如雕印章;十二块宝石恰合十二支族……这样,当亚伦踏进圣所时,他心口的胸袋上刻着以色列十二个儿子的名字,他们便都在耶和华面前了,永获眷念。
(译者按:引自冯象译《摩西五经》,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156页)
《摩西五经》中,仪式与诗歌之间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段关于圣衣的描写,亦能在《雅歌》的高潮段落中找到呼应:
愿我像一颗印章摁在你心口,
宛若印章,戴上你的手。
因为,爱与死一样猛烈,
激情似冥府决绝。
(译者按:引自冯象译《智慧书》,牛津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484页)
就这样,《雅歌》中的一对恋人确认了对彼此的心意。然而,执笔为亚伦之心印上十二个铭刻于宝石中的名字的祭司,却是在北方王国毁灭两三个世纪后才得以写下《出埃及记》。彼时,他知道,十二支族中的十支已经彻底湮灭在世界上了。他们在上帝的记忆中永生;而多亏《圣经》的叙事与诗篇,他们也将在我们的记忆中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