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超德:东方审美精神的安然之境 ——从散文集《阴翳礼赞》谈起
来源:中国文艺评论(微信公众号) | 李超德 2020年07月09日08:37
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的散文集《阴翳礼赞》,以文学家特有的观察视角、细腻而又生动的笔触,诠释了日本传统文化之美,带给读者隽永的东方美学意蕴。“阴翳”似乎是东方人才能理解的一种境界,这种语境既需要传统文化的生活积累,亦要有东方文人雅士深厚学养的冥想空间。谷崎先生的《阴翳礼赞》,文笔舒缓、娓娓道来,许多话题在不经意间晕染开来,给读者带来温馨的美感享受的同时,又让人领会了令人遐思的东方人生智慧,感受了纵然阳光真美好、阴翳亦不可缺的风雅之情。了解《阴翳礼赞》这本小书,是受到日本设计界友人原研哉先生的推介。《阴翳礼赞》尽管是一部文学作品,但表达出的东方文辞、语境和美学意义,已经超越了一般文学作品,被当代日本许多设计师奉为设计美学的宝典。书中描述的阴翳、黯淡、文雅、闲寂、雅致、薄暗、幽深、空、禅定,乃至“清寒即风流”“污秽出文雅”“精神安然”等言辞和文句,与其说它们是日本的,不如说也是中国的,更是东方的美学语境。
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
一、“清寒即风流”的情境之美
谷崎先生追捧的“清寒即风流”有着日本独特的美学意蕴,也有“隐”的含义。中日两国士大夫阶层极其崇尚隐逸文化,讲究清远、退隐的场所精神,努力营造不事张扬、处事低调的人生格局,以显主人性情的高洁。在他们看来,建筑不仅仅是用以居住的物理空间,也是居住者人格、品性、精神和心灵的安养之境。
日式的宅院设计没有多余的繁复装饰,一方面是文质彬彬、无上风雅,另一方面又有心情的肆意和放任。《阴翳礼赞》从“阴翳造就了东方建筑美”这一观点出发,用文学语言探讨了东方建筑和美学趣味的精妙之处。谷崎先生首先以盖房子的经历谈了自己的体会:“一扇格子门,依照兴趣并不想安玻璃,然而要是全使用纸,则不利于采光和关闭。没办法只得里边贴纸,外边装玻璃。……纸后头有玻璃,仍不像真的纸门那般温润柔和,有点儿令人生厌。”在他看来玻璃透明而又亮晃晃的感觉,实在有些西方式的“粗暴”,没有用纸裱糊来得含蓄和文雅,那“微弱光线所形成的阴柔之美”就会消失,因而无美感可言,于是就来了个折中主义的处理手法。谷崎先生既感慨生活的美是由生活实践中发展起来的,但也感叹不知何时在“阴翳”中也发现了它的美。如果将日本的庭院和居室看作是水墨画,障子门就是墨色最浅的地方。“日本居室的美完全依存于阴翳的浓淡,别无其他任何因素。西方人看见日本居室,为其简素而震惊,只有灰色的墙壁,而无任何装饰,这对他们来说,自然难于理解,因为他们不懂得阴翳的奥秘。”谷崎散文的遣词造句颇为用心,对于居家的描述丝丝入扣。日式住宅为何要远避直射的阳光?理想的场所应该是“庭院里反射过来的光线透过障子,静悄悄映进室内。我们厅堂美的要素就靠着这间接的微光”。素朴、温润的美感需求,落实到细微之处,则是主人可以安妥心灵的场所。
清寒即是一种情境,有我与无我、实体与虚拟把控的是居住者与来访者内心的性情,或孤逸而高洁,或陶醉于静谧深远的文学情境,精神所以安然。清寒即风流,所以精神就安然,这便是人格高逸的寂寥之境了。
二、“污秽出文雅”的器物之美
谷崎先生在《阴翳礼赞》中所言“污秽出文雅”的别样意味,以我的理解,“污秽”并不是不洁,而是一种历史的沉淀和内涵,是另一种阴翳和黯淡。置于特定的环境中,席地而坐、凭栏远眺、坐而论道,文人间把玩文玩的好古心境,似有回归故国家园之感。
谷崎将日本人珍爱古玩、崇尚有历史的陶瓷许为“国民性”。对器物的态度,谷崎列举了与西洋人的种种不同。“西洋人的餐具也用银制、钢制和镍制,打磨得锃亮耀眼,但我们讨厌那种亮光。……相反,我们喜欢那种光亮消失、有时代感、变得沉滞黯淡的东西。”中国有“手泽”一词,日本有“习臭”一语,长年累月,人手触摸,将一处磨亮了,体脂沁入,出现光泽。换句话说,就是手垢无疑。我想这“手泽”“手臭”“手垢”即是我们常说的包浆了。而这种存于器物表面经过长期把玩产生的手垢经过了岁月的摩擦,在西方人看来是污秽之物,但东方的文人雅士们对此确是如此的喜爱。古董身上悠悠的光泽与沉稳的色彩,被看作是岁月的沉淀和内涵的流露。而且,所有的这些喜好又潜移默化地渗入人们对建筑和器皿的喜好之中,成为一种“国民性”的美学偏好。
《阴翳礼赞》一书中,谷崎先生的用笔举重若轻、诗意悠然,即便是令人匪夷所思的事物,在他笔下不仅合乎情理,而且理之所然。如手泽、手臭、污秽等词汇被描述得如此文雅、内敛和醇厚。体会了“污秽出文雅”的语言内核,再来思考日本当代设计为什么偏爱对色彩的彩度、灰度的拿捏与把控?不正是钟爱古董悠悠的光泽与沉稳的色彩,以及追求岁月的沉淀和内涵的流露?由此可见,要想读懂《阴翳礼赞》中“污秽出文雅”的东方意味和学术意义,如若缺失了东方固有的精神特质、在地体验和人文语境,一切也是徒然。
三、“薄暗光线里”的饮食之美
“薄暗光线”可以说是另一种阴翳的综合体验,品鉴美食的有滋有味,离不开薄暗光线的空间与环境。书中最令我垂涎欲滴的是写“羊羹”的美馔之绝。“冰清玉洁的表层,深深汲取着阳光,梦一般明净,含在嘴里,那感觉,那深沉而复杂的色相,绝非西式点心所能见到。……这羊羹盛在漆器果盘里,其表面的色泽看起来明显地黯淡而深沉,同样唤起人的冥想。人将这种冰冷滑腻的东西含在嘴里的时候,感到室内的黑暗仿佛变成一个大糖块,在自己的舌尖上融化。”日料餐厅特别注重品味美食的环境,那若隐若现、略显幽暗的灯光映照下的菜肴色泽、食具,以及周边的环境皆相互映衬。谷崎先生举例一道有如浓厚红土般汁液的酱汤,道出了日本人重视“器”与“食”关系的真谛。喝酱汤必须用漆碗,因为那幽深迷离的碗底沉淀的液体同漆碗的色泽能够相映成辉,如此才能体验到这碗酱汤的韵味。飘忽不定的“烛影”之下,沉淀在黑漆碗里的汤汁,是一种不可言状的甜美而极富意味的色彩。和周遭以阴翳、黯淡为基调的环境相匹配,不禁有身在其中品味一番的冲动,更有一种神秘,亦或有一种靠悟的禅味。
日本人尤其挚爱漆器食具。暗淡的光线中,微明的烛火揺曳,漆器特有的肌理里红、褐、黑经过工匠层层堆积,在器物表面散发着幽深、厚重的光泽,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在谷崎看来,如果阴翳的店堂内没有漆器作为食用器,那烛光营造出来的迷幻世界,就无法将人引入不知不觉的冥想之境了。而绘有漂亮泥金画的漆器,只有在幽暗的光线里、隐逸在黯淡中,才能变得深沉而凝重起来,催发出无可名状的闲情余绪来。日本的漆器之美,器与食互为彼此,在烛光摇曳的微黄中方可达到极致,这既是匠艺之美的体现,更是匠人精神的传承。食之初,人的生理需求当然是求饱,有闲情雅致后就有了品的意愿,经过改良食品结构、增添视觉元素,包括美食的环境的营造,这已经是综合美学的判断了。所以,食也有设计,包括美食本身与美食的环境。食之为美、食之有味是人的味觉感受,既有味觉的又有视觉的,是综合的统觉。
谷崎散文的语言唯美、隽永而又平实得而令人遐想,看上去是在品味美食,实际上品味的却是东方美学的境界。再好的食物也会腻,可以不要山珍海味,不为流行所干扰,若将饮食上升到品的高度,吃的功课就有了美学的意味。
四、“殿堂庇檐深”的意象之美
谷崎先生充满着对古典东方美学的诗意礼赞,将阴翳美学诠释到了极致,构建起一个“谷崎式”的东方美学理想国。阅读《阴翳礼赞》之余,深感东方传统美学精神的殿堂庇檐深远。审美意象作为大脑意识活动的产物,从具体到抽象,通过抽象产生更有深度的意象之美。
日本现代设计善用雅致的、有彩度的灰色系,多少含有几分阴翳的因子,给人以柔和、文雅之感,掩映着东方审美态度的追问。谷崎流连于模糊、幽暗、冥想的居酒屋,徜徉于幽深的庭院和寺庙,习惯于品鉴古老器物的浑厚美感,阴翳之美又衍生出许多美学的意外之象。
当然,并不因为读了一本散文,就诠释了全部东方美学理论问题,但至少为我们多维度探讨东方设计美学打开了另一扇研究的视窗。原研哉先生的《欲望的教育:美意识创造未来》一书,是继原研哉《设计中的设计》之后出版的又一部设计著作的姊妹篇。如其作者所说,《设计中的设计》是他本人对于设计全面性思考的理论篇。《欲望的教育》则围绕从过去到未来一系列设计活动的轨迹来阐述,可以被看作是实践篇。他在这部著作中回答了现代设计中许多关于东方设计美学的问题,尤其对于“何为‘无’的丰富”“白色对他者的意义”“设计师的职责不仅在创造商品,更要创造事件”等话题,又有了认识上的理论深化。日本从明治维新到完成近代化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走过了全盘西化到追求东方美学趣味的漫长过程,日本设计师们正是站在更高的文化视野上论述日本设计的今天和未来,在设计实践中注重设计内在“价值”的生成。原研哉、隈研吾、黑川雅之、深泽直人,乃至山本耀司等设计师通过设计作品中体现出来的寂静、禅意、空灵境界,以及“缓”的意境即是东方意象之美,将具象的初级形态抽离成某种符号化的精神意象,实现了日本设计文化的全面蜕变与更新。将原研哉的《欲望的教育》和谷崎先生的《阴翳礼赞》前后对照起来阅读,虽然相距近百年,却有一种天作巧合的内在精神联系。原研哉的设计思考,正好回应了我们正在进行的东方设计和东方设计美学研究的心路历程,并提供了有说服力的借鉴。
我国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丰硕成果,已经为东方设计美学研究提供了精神和物质基础。东方设计的民族化表达只有融入了时代精神,找到切合时代生活方式的设计样式,才可能实现中国设计的全面精神蜕变。美是一种判断,美是一种意象,美的基础是对人、社会和生命的关怀与关注,设计价值和人生价值必然相依相存。与其说设计师直接设计的是产品,不如说间接设计的是人和社会。
阅读《阴翳礼赞》和多部日本作家和设计家的著作,从践行东方设计精神和品格中引发思考。东方审美是温婉的,阴翳是某种充满内涵的隐逸,我理解的隐逸文化绝不仅仅看作是消极遁世,更是东方人的一种人格素养和看待事物的态度,也是设计样式的内敛和含蓄。物质世界的“精神安然”之境,是东方人的心学,也是东方设计哲学之境界。有了“精神安然”的态度,做任何事不就坦然和从容了?这即是我重读这本散文集引发出的意外之象,也是对东方设计美学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