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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 | 设拉子:《爱的面孔》

来源:澎湃新闻 | [美]丹穆若什/文 朱生坚/译  2020年07月16日08:07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八周 第三天

设拉子 迪克·戴维斯《爱的面孔:哈菲兹与设拉子诗人》

在伊朗,就像中东其他地方一样,诗歌是传统上最受人喜爱的文学样式;而且古典诗歌直到今天还保持着活跃的生命力。在波斯波利斯西南五十里的设拉子城一直以来都是诗歌创作中心,现如今人们依然喜欢在黄昏时分,漫步于设拉子最著名的诗人哈菲兹(Hafez,1315-1390)的墓园四周,时常吟诵着他们记忆中的诗人的作品。

哈菲兹是最早为西方所知的波斯诗人之一,歌德为了多少领略一点原汁原味,学习了波斯语。后来他还写诗题献给哈菲兹,最终都收录于他的《西东胡床集》,其中的诗歌特色在于采用了哈菲兹的主题,关于尘世乐趣的高雅享受。因此,在某一首诗里,诗人的手指游走于他爱人华美的发丝之间,最后如此作结:“哈菲兹,你曾惯于如此;/我们也重效故伎。”

通过与这位伟大的先行者建立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歌德参与了几个世纪之前的饶有趣味的诗歌会谈,那是诗城设拉子的诗人们乐此不疲的活动。我们可以从迪克·戴维斯(Dick Davis)的选本《爱的面孔:哈菲兹与设拉子诗人》(Faces of Love: Hafez and the Poets of Shiraz)中体会这种诗歌环境。此书包括一篇长达七十五页的全面的导言,连同哈菲兹和另外两位同时代诗人的诗歌光芒四射的英译,一位是嘉翰·玛利克·卡顿(Jahan Malek Khatun),一位重要的女诗人,在当时非同寻常,另一位是欧贝德·伊·扎卡尼(Obayd-e Zakani),他没有哈菲兹那么复杂,以直率的色情主题著称,别具一格。

这些诗人互相切磋,在剧烈动荡变化的环境中写作。他们开始引人瞩目是在阿布·伊萨克(Abu Es’haq)统治时期,他是各种艺术(以及设拉子的葡萄园)的庇护者,当政于1343-1353年间。他被名为穆巴拉兹·阿丁(Mobarez al-din)的一个军阀驱除,后者把没有杀掉的诗人流放出去,禁止音乐表演,关闭了城里的很多酒馆,那里曾经是众人聚集之地,他们喝酒、交谈、朗诵,与年轻俊美的侍酒者调情(或许更有甚者)。五年之后,穆巴拉兹的儿子休迦(Shoja)把他爹弄瞎并关了起来,登上了王位。酒馆重新开张,诗人们回来了。

在他有生之年,哈菲兹已经成为波斯最著名的诗人,从那时以来,他的诗集《胡床集》衍生出了不计其数装饰精美的手抄本,充满着漂亮的书法和诗歌团体的生活场景图:

我们这里要说到的三位诗人都把设拉子及其花园说成是尘世间的天堂。哈菲兹:“带着设拉子花园芳香的微风/那是你所需要的指引你的向导。”嘉翰:

春天来到设拉子,快乐无与伦比:

坐在溪边,饮酒、亲吻,敲鼓、吹笛,

弹奏起鲁特琴与竖琴,交相呼应;

还有那好人儿在此,设拉子真叫人欢喜。

在被穆巴拉兹放逐期间,欧贝德悲叹城市的沦陷:

设拉子的美酒今在何处,快来浇灭心中悲苦,

聪明俊俏的少年郎,也不来安慰我们的孤独;

倘若明日将去往天堂,没有美酒,没有欢乐,

犹如今日的设拉子,上帝的天堂也将变成地狱。

设拉子诗人们看重以美酒助兴的情谊,与宗教仪式等量齐观,甚或就当它是宗教仪式的一种形式:

有什么甜美胜过花园里畅谈,

正当春天的鲜花次第盛开?

是什么阻拦了侍酒的少年,

告诉我为什么他还不到来?

……

苦行者渴望饮水于科萨的清泉,

栖息于天堂的绿荫,

哈菲兹却渴望美酒;这两者之间

就等待着上帝判定。

我们感觉得到,哈菲兹期望上帝赞许他的选择。

相较之下,嘉翰说出她的欲望,就非常坦率:“这些衣裳嫉妒我们共枕而卧/丢开它们,你我无拘无束,相拥相抱!”

这些诗人最喜爱的形式是加扎勒(ghazal),就是一系列松散相连的对句,通常被比作串在项链上的珍珠:

哈菲兹,如今你写下你的诗,

你串起的珍珠是你的嘉言;

甜蜜歌唱吧,天堂赞誉你的诗

如同普勒阿得斯的项链。

一首加扎勒的每一个对句都以同一个词结尾,那是这首诗的主题,以韵脚引导至此。这种结构在戴维斯对她另一首诗的翻译中得到了充分的呈现:

快快来吧,与我同坐,共度今宵,

你且思量我心中痛苦,如何安顿今宵;

你的脸庞如此美丽,化解我的忧伤,

就像月光消除幽暗,照亮今宵;

不要仿效时光无情,倏然远逝,

请善待我这异乡人,抚慰今宵。

用你那甜美的双眼让我沉醉,不要扭转

如同你的发卷,忽左忽右,迷乱今宵。

这首诗的结尾:

倘若在片刻之间,我在梦中与你相会,

我将品尝全世界的欢乐,就在今宵。

加扎勒诗人通常会在诗的结尾提到他们自己的名字:在这里,嘉翰照例用了双关语,她的名字的意思就是“世界”。

尽管按照传统习俗,她有两个丈夫,却很难确定,她是不是真有恋人。她很有可能只是在显示她玩弄常用比喻的手段,而不是坦承她的阅历。毕竟,并不是所有人都乐意看到一个女人竞技于诗坛。归于欧贝德名下的一首诗对她的诗作照字面解读,无礼戏谑她的名字的含义:

我的主啊,这世界是个无信的娼妓,

你是否耻于听闻这娼妓的声誉?

去吧,另外挑选一个女人,就连上帝

也无法让嘉翰感觉到羞辱。

这首特别的诗可能不是欧贝德之作,但是,在确定是他所写的诗里,他也经常就是如此这般淫秽:

我爱少年之欢,怎奈手无寸金;

我欲肌肤之亲,却又囊中无银。

不得畅饮美酒,如何消磨永昼?

唯有终日祈祷,此外别无用心。

在他的另一首诗里,一个女人的生殖器成了艺术的赞助者。而哈菲兹和嘉翰从不这样粗鲁,但是他们当然也有同样的兴趣。昨天我们看到法里德·丁·阿塔尔把他的心烹煮进了诗篇,而嘉翰的心里有另一道菜:

风趣的朋友们在沙漠边野餐,

铃鼓、竖琴、鲁特琴,如此甘甜,

要是我的爱人,前来驻留片刻,

我要用身上的火焰炙烤他的心肝。

也许,这里的“肝”表示身上的某个部位,嘉翰有点节制,没有指明。

在《古兰经》里,上帝的一个名字是“朋友”,有鉴于此,设拉子诗人们颂扬深厚友谊的道德品性,而哈菲兹反复嘲笑那些严厉的宗教信徒,他们并未践行他们的说教:“就算说教者也许不喜欢听我提起,/他绝不是一个穆斯林,既然他是个伪君子。”设拉子城里以穆斯林为主,也有犹太教和基督教人口,哈菲兹认为他们也能得到上帝保佑:

每个人都向往朋友,

无论他们醉酒还是完全清醒;

每座房屋都充满了爱,

清真寺和犹太会堂完全相同。

在酒和爱之中,哈菲兹发现了自我的解体,就像阿塔尔在苏菲派里发现的那样:

在爱与被爱者之间,

没有什么区隔障碍,

哈菲兹,你自己也要

把自我的面纱揭开。

或者,像他在另一首诗的结尾所言:

没有人像哈菲兹那样,

揭开思想的面纱,

用犀利的笔锋,逐句逐行

梳理语词的卷发。

梳理语词的卷发,也就是永无休止地把玩他们共同的主题和形象——夜莺、玫瑰、流溢的美酒和眼泪——设拉子的诗人们在一片道德生活的沙漠中开辟了一个诗歌的花园。

他们使之得以改善的传统在中东周围乃至更远的地方都有长久的生命力,后面两天我们将会看到波斯之外的加扎勒传统的两位现代大师:伟大的十九世纪乌尔都诗人迦利布(Ghalib),然后是一位当代诗人,阿迦·沙希德·阿里(Agha Shahid Ali),有了他,一种传统的诗歌形式变成了一种高度个人化的全球视野的载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