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黄发有: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的史料拓展
来源:《文艺争鸣》 | 黄发有  2020年09月25日08:43

当代文学批评史是当代文学史的独立分支,也是当代文学学术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进入这一领域的研究者多了起来,有分量的学术成果陆续问世,整体的学术质量迅速提升。洪子诚、陈思和、王德威、陈晓明、孟繁华、吴俊、李建军、殷国明、林岗、洪治纲、牛学智、杨光祖等学人在这方面都有比较集中的成果,从不同角度审视当代文学批评的理论发展、方法探索与个体实践。2019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开始出版张江主编的“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史”丛书,包括《当代中国文艺政策发展史》《当代中国文学批评观念史》《当代中国诗歌批评史》《当代中国小说批评史》《当代中国散文批评史》《当代中国外国文论接受史》《当代中国戏剧批评史》《当代中国外国文学批评史》《当代中国网络文学批评史》和《当代中国电影批评史》,总共10卷。吴俊在主持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课题重大攻关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的过程中,陆续推出《文学批评的向度》《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料编年》丛书、《中国当代文学史料丛刊》等著述,在史料建设、理论探讨等方面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推动了这一学术领域的深化和系统化。程光炜、吴秀明、张均等在搜集与研究当代文学史料的工作中,当代文学批评史料也一直是他们重点关注的领域,为学术界带来不少新发现。跟当代文学创作研究相比,对当代文学批评的研究起步较晚,近年才取得较大突破,这一学术领域有较大的发展空间和学术后劲。本文结合笔者近年的学术工作,就当代文学批评史料工作容易忽略的边边角角,针对电子媒介时代人文学科史料碎片化与窄化的倾向,谈谈如何进一步挖掘史料,通过扩充视野来促进学术研究。

一、不同媒介形态的史料拓展

就目前当代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现状而言,和当代文学研究的整体状况基本一致,在史料来源方面较为重视图书史料和期刊史料,对报纸史料的重视还远远不够。21世纪以来,随着读秀、超星、中国知网、维普、万方等大型数据库的建立,不少图书资料和重要的学术期刊都已经数字化,查找和引用较为便捷。在报纸当中,《人民日报》《参考消息》都建立了较为完整的数据库,大多数报纸最近20年的资料也有电子版本,但是“十七年”和20世纪80年代、90年代的报纸往往只有纸质版本。相对于期刊、图书而言,报纸的出版频率最高,数量庞大,其散页形式最容易散佚,不容易保存。而且,除了1985年7月改版为报纸的《文艺报》、上海的《文学报》和已经停刊的山东的《作家报》、河北的《文论报》,其他报纸的信息包罗万象,与文学创作、文学评论相关的信息极为分散,查找和搜集都较为困难,不少图书馆的馆藏资料也残缺不全。像已经停刊的《作家报》《文论报》,目前很少有图书馆收藏,要查找已经极为不易。大多数图书馆的报纸库都设于地下库房,为了节省空间,一摞摞报纸“顶天立地”地堆放,工作人员要调出读者需要的资料也颇为艰难。为此,不少图书馆不提供旧报查阅的服务。还有一个客观原因,用新闻纸印刷的报纸纸张很容易受潮、脆裂,占用大量的库存空间,保存成本极高,美国有多家图书馆就以这条理由,在将旧报纸转换成缩微胶片之后,销毁了一大批年代久远的报纸。21世纪以来,与当代文学相关的编年史、作家年谱日渐增多,如果留意观察,会发现报纸史料的出现频率偏低。确实,随着网络媒体的迅速崛起,报纸的影响力被削弱,越来越多的报纸停止出刊。对于年青一代而言,报纸是一个陌生的旧媒体,他们也很少从报纸中获取信息。文学史研究要还原历史,就必须回到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中,不管是“十七年”还是20世纪80年代,《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面对文学的发声,其社会影响力通常要超过大量专业期刊。因此,在研究“十七年”和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现象时,忽略报纸史料很容易导致视野的缺损,某些方面成为盲区,在判断上甚至产生偏差。值得注意的是,我在翻阅20世纪90年代之前公开出版或自印的当代文学史料著述时,发现报纸史料在目录索引中占据很重要的位置。此外,一些年长的学者在著述中也较为重视报纸史料的引用。

在当代文学批评和批评史研究中,文学期刊是最为重要的史料来源。值得注意的是,在期刊史料搜集和使用过程中,普遍存在两种趋向。首先是忽略原刊,从数据库获取史料。确实,依靠中国知网等大型数据库可以节省时间,电子检索可以直奔主题,省却了漫无边际的阅读与查找。但是,这也会带来不少问题。问题之一是数据库资料不全。不少重要期刊缺席,尤其是在数据库建立之前已经停刊的刊物基本没有被收录。增刊、特刊、子刊的信息大都缺失,期刊的广告、启事、插图也无从查找。问题之二是一些反复改名的刊物,数据库在收录时要么只收录新刊信息,要么将刊物的前身统一纳入新刊名的条目之下,譬如很多学院升格为大学,原来的学院学报和后来的大学学报就被混为一谈,不少学者在引用原来的学院学报时把刊名都写错了。现在不少研究生严重依赖数据库,基本不看原刊,他们对刊物的源流完全搞不清楚,这在研究批评史时就很难有清晰的历史线索。其次是集中关注所谓的核心期刊,漠视边缘刊物。置身于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前半期的文论期刊,当时还没有被核心期刊的指挥棒所牵引,“大狗叫小狗也叫”,一些边地文论期刊办得有声有色。已经停刊的甘肃的《当代文艺思潮》和福建的《当代文艺探索》在文学批评场域中曾经产生了重要影响,北京的《文学评论丛刊》《新文学论丛》、上海的《文艺论丛》《文学角》(其前身为《上海文学》杂志社编辑的内部读物《写作参考》)、山西的《批评家》、安徽的《艺谭》、北京的《方法》、内蒙古的《民族文艺报》存续的时间都不长,也各有特色。新锐研究者对这些消失了的刊物较为陌生,基本没有将这些刊物纳入他们的史料库。《当代文艺思潮》在朦胧诗论争、人道主义大讨论、文艺研究方法论探索、女性文学和西部文学研讨等方面都卓有成效,“第五代批评家专号”“青年理论探索专号”和“大学生论当代文学”专栏大力扶植新锐力量,给文艺批评注入生机和活力。《当代文艺探索》兼重文艺理论与文学批评,传播当代文艺思潮的前沿信息,关注台港文学动态,是闽派批评集结的重要阵地。《上海文化》的前身《上海文论》因为其“重写文学史”专栏而经常被提及,但其他栏目和文章却少有人提及。目前我忝为主编的《百家评论》经历过多次改版改刊,从《文学评论家》《文学世界》《新世纪文学选刊》到《百家评论》,其学术影响也被割裂,缺少持续性。湖南省文联主办的《理论与创作》也多次易名,改为《创作与评论》后又改为《文艺论坛》。至于《作家通讯》《文艺情况》《文艺通报》《中南作家通讯》《文艺界通讯》《部队文艺通讯》《当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与信息》(其前身为《当代文学研究参考资料》)、《中外文学研究参考》(其前身为《文学研究动态》)等内部刊物或学术丛刊,因为资料残缺或稀见,就更少有人关注。这些刊物刊发的会议发言、创作计划和内部资料,不少是独家资讯,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内部文学刊物在当代文学期刊中数量最大,以培养基层作者为要务,不少作家都从此出发。汪政对江苏的文学内刊进行了专门的调研,发现只有九份正式文学期刊的江苏居然有150种左右的文学内刊,“在这150种左右的文学期刊中,大部分是县区级和乡镇级的,还有遍布在学校和不同行业里的文学内刊”;他以《补天戏苑》《黄土桥》为例,认为“在长期的办刊实践中,许多文学内刊办出了特色,办出了水平,办出了经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与个性,不管是内容,还是装帧,不少期刊比起一些公开出版物毫不逊色”。莫言的处女作《春夜雨霏霏》就发表于河北保定的内刊《莲池》1981年第5期。陕西延川的《山花》作为内刊,其前身是创刊于1972年9月的同名文学小报,创办者曹谷溪时任延川县革委会通讯干事,路遥、陶正、闻频、白军民、梅绍静、史铁生等年轻人在此集结,开始其文学探索。贵州铜仁的内刊《梵净山》由郑一帆、张子原、王治权创办,1984年10月创刊后一直坚持至今,在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就文学批评而言,也有一些内刊,譬如贵州省文联主办的《今日文坛》、吉林省文联和作协主办的《文采》以及各地高校主办的以书代刊的文学研究辑刊。

在图书史料方面,当代文学史的研究也有一些视野盲点。首先,内部资料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十七年”时期,受到当时出版条件的限制,有不少资料都是学术机构自行印刷的,比如1959年北京师范学院印行的《新中国文学史》(上下册)、南开大学中文系1956级编著的《新中国十年文学史》(1960年10月印行,上中下三册),具有更高史料价值的则是各地文联、作协自行编辑出版的历次文代会资料或文集。新时期初期,23所高校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和上海图书馆协作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书历时10余年,出版近百种,作家专集大多正式出版,也有部分资料集由编写院校自行印刷,这些内部印行的资料由于不易获取,其学术影响受到很大限制。在20世纪90年代以前,有不少学术著作采用内部发行的形式,比如“供内部参考”的《人道主义与现代文学》(作家出版社1965年版)和“内部发行”的何望贤编的《西方现代派文学问题论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这类采取特别的发行和传播方式的图书属于不宜公开之列,当时一般限定在特定的读者群体之内。其次,成套的全集、文集或丛书是重点关注的对象,批评家的单书和多作者的主题合集容易被忽略。像1983—1985年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评论丛书”、浙江文艺出版社1985—1989年出版的“新人文论丛书”、上海文艺出版社1987—1993年陆续出版的“牛犊丛书”、学林出版社1994—1996年出版的“火凤凰新批评文丛”(陈思和主编)、时代文艺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丛书”(谢冕主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研究丛书”(严家炎主编)、山东文艺出版社2004—2005年出版的“e批评丛书”(吴义勤主编)都产生过较大影响。文学批评是寂寞的事业,独立发声是其本色,但集群亮相更容易受到关注。事实上,能够出版全集、文集的作家、批评家往往有较高的学术地位,全集、文集也给资料查找带来极大便利,因此全集、文集是批评史研究的基础性史料。值得注意的是,出版全集、文集的作家、批评家大都功成名就,已经步入文学事业的晚期。动态研究、共时观察是当代史研究的重要方法,也是有别于古代史研究的突出特点。如果当代文学批评史研究偏重考察已有定评的成果,忽略边缘的批评家和活跃在现场的批评力量,难免失去自身的活力。再次,缺乏对文学批评的版本问题的考察。与文学创作相比,评论文章或评论著作的版本变化往往更为突出,因为创作的价值观可以隐藏在形象、意象的背后,而评论的观点明确,也更容易受到思潮的影响。另外,当代批评的对象没有时间下限,随着时间的推移,运动状态的作家、思潮、文学媒体都会不断更新,这也逼迫批评者持续跟进。与文学史研究相比,跟踪性的文学批评难免有错位和偏差,这就像射击比赛一样,文学史研究打的是“固定靶”,文学批评史研究打的是“移动靶”,很容易打偏或“脱靶”,批评主体的调整差不多是一种常态。对一些评论家的文章进行细致对比,不难发现收入文集、全集的版本和其初版本相比已有明显的补充或修改。恰恰因为变化的频繁,版本的比对就有更高的价值,从中可以判断一个批评家的个性、风格和思想发展的轨迹。遗憾的是,这种工作目前还很少有人重视。

二、不同评论体裁的史料挖掘

21世纪以来,文学评论的学院化趋势日益明显,文学评论的文体也变得日渐单一化,学报体成为主调。评论文体的翻译腔也是一个突出现象。评论者故作高深,不仅套用外来理论,而且在行文上一味地模仿佶屈聱牙的洋腔洋调。而且,文学评论越写越长,由于在报纸上发表的短章在高校不计工分,学院派批评家对此兴趣寡淡,偶尔为之,也常常是从长文中截取一段,改头换面,或者把短文作为长文的组装配件,写作时就在“部分”的框架中进行构思和撰述。这样写出来的短文,在结构上显得破碎,缺乏整体感,在文气上难免不连贯。中国古典文学评点和现代文学批评灵活多样,序跋、笔记、书信、批语、日记、题跋形态各异,有声有色,言简意赅,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寥寥数句尽得风流。当代文学批评应该接续传统文脉,自觉地向传统文论学习,形成独特的批评个性与文体风格。文学批评文体窄化的这种发展趋势,难免影响文学批评的研究,使得书信、日记、序跋等史料淡出学术视野。而且,在电子媒体全方位渗入日常生活的情境下,纸面形式的书信、日记已经变得日渐稀奇,在现当代文学研究中它们从来就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因此,它们在批评史研究中受到冷落似乎顺理成章。

文学批评是一种精神对话,就形式而言,书信体或书信中的文学批评在对话语境中展开,具有很强的互动性。现在的多数文学批评自说自话,缺乏对话意识。基于此,我个人以为书信中的文学批评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和学术意义。事实上,书信中的文学批评因为其私密性,很少引起关注,其研究有极大的施展空间。程永新的《一个人的文学史》收录了不少编辑和作家的往来书信,但当代文学史上大多数编辑家和作家之间的书信要么散佚,要么没有公开。在手机、电子邮件、QQ和微信短信成为主要通讯方式后,这些资料更难保存,结集出版的可能性大为下降了。基于此,对作家、批评家关于文学话题的书信的发掘与研究,具有抢救史料的意义。2019年9月28日,杨光祖在微信朋友圈发布了一封作家张弦致雷达的信的照片,其中第二段是这样写的:“我很喜欢你的评论文章,你常能将作品中许多连作者自己也没有弄得很清楚的问题,一语道破。启发了读者,也启发了作者。文笔也质朴可视,没有居高临下的味道。当然,如果再活泼、轻松一点,就更好了。”此真乃通人之论!寥寥数言,既道出了雷达的文学评论的妙处,也以点穴之句指出了文学评论的通病。铁凝在回忆自己与编辑家张守仁、章仲锷的交往经历时,谈到了他们的共同特点,那就是把作家的事业当成自己的事业。在《笨花》出版之后,章仲锷专门给作家写了长达六页的信件,其中既有充分的肯定,也“找点小疵”,指出了一些错字。我一直对编辑与作家的书信怀有特殊的兴趣,譬如王仰晨与巴金的书信数量较多,讨论也很深入,其中有丰富的信息。

在文学书信中,读者来信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受到接受美学与读者反应批评理论的影响,近年研究当代文学读者的成果多了起来。这类成果有一个普遍存在的瓶颈,那就是原始史料的匮乏,大多依据报刊公开选发的读者来信内容来推断读者的真实想法。值得注意的是,“李定中事件”的存在提醒我们这些史料并不完全可靠,公开发表的读者来信跟其原貌很可能有出入。我收藏了一份《萌芽》杂志社整理、油印的《读者来信情况汇报》,顺德的罗丹铃来信说:“《萌芽》很好,我们都很爱看它,但纸的质量不高,一本内容丰富的书,经不起几个人接触就烂了,画页模糊了,《萌芽》的售价不算低,纸质问题是否可以考虑。”上海市陆行中学陆纪周来信说:“《萌芽》上反映学生的生活文章少得可怜,对学生的作品又是这样冷淡。”南京水利学校发行站来信说:“本来《萌芽》销路很好,近来(8月13日来信)发生卖不掉,据反映说是因为《萌芽》内容质量太低。”四川雅安邬安鸿、山东孙东舟、解放军史刚来信说:“近来《萌芽》有新的特色,表现在作品的精炼上,如《雨》、《雪》、《小会计》、《小巷深处》等,还有海洋斗争和革命三十年小品文等我们都很喜欢。关于爱情小说这类的作品,拣一些生动、短小精悍、有教育意义、富于崇高感情的可适当采用;应该多刊短小精悍又能表达中心全意的‘诗’,但《萌芽》的诗却长而不好。”这份油印材料是内部材料,仅供杂志社内部或管理部门参阅,其中的内容跟我们从公开发表的读者来信中得到的信息就有明显的差别。因此,如果研究者能够获取更为丰富的史料,打开的将是一个长期被遮蔽的另一种真实。

日记的私密性更强,这是记录者的备忘录或自言自语,其中常有一些不想公开的内容。公开发表的文学批评往往是作者深思熟虑的文字,因顾及外部环境和人际关系,难免有一些言不由衷的内容。因此,日记更能反映作者的真实想法。当然,那些作者在记日记时就计划公开的内容另当别论,譬如《胡适日记》。下面以沙汀的日记为例,说明从作家日记中打捞批评史料的趣味性与可行性。从沙汀1963年1月8日的日记中摘录一段:“《燕燕》的反响不错。王朝闻他们提的一些修改意见,跟我的基本一致。但叫我感觉奇怪的是,包括艾芜在内,不少人对《秀才外传》大为称赞!甚至于说经过加工,可能比《拉郎配》《乔老爷上轿》还好。这真叫作莫名其妙!我立刻向宗林同志说:‘我还是要坚持我的看法! ’”同年4月29日有这样一段:“上午,巴公同仰晨来谈。仰晨认为洪钟写的《大波》后记不得体,而且太长,要求我重写,我同意了。同时我提到一般作家对劼人的生平知道得太少了,他们以为应作介绍。”同年9月9日有这样一段:“上期《延河》突出地发表了一篇柳青的文章,提纲似的,要求大家参加讨论前年《文学评论》上评介《创业史》的文章,这篇评论作为附录也发表了。这种做法使人感觉惋惜!记得前年在广州时,柳青让我看过一篇有关批评《创业史》的反批评文章。当时看了,曾经劝他不要发表,因为我素不同意作家缠到与自己作品有关的争论中去,而且他的论点也有些含混、空洞,不见得全都正确。当然,现在发表的未见得就是那篇文章,但他做得太小气了。”同年11月30日记录了沙汀在北京见到韦君宜的情况:“我们主要是谈创作上一些问题,我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创作上一些简单化的倾向,以及产生这种倾向的原因:对党的号召不结合生活实际认真钻研。在谈到《播火记》时,她告诉我,她们曾建议作者考虑修改一个结尾,但是被拒绝了,很为惋惜!因为在我看来,这个建议是值得考虑的,而且应该考虑,否则至少对人物会有损害。” 1964年10月22日有这样一段:“写不下去,因为神使鬼差,我又想起翔鹤的《广陵散》来了。我曾经称赞过它,认为是一篇什么‘正规’历史小说,只是调子有些低沉。现在看来,什么‘正规’历史小说,这是资产阶级的文学观点。而客观事实是,凡有历史小说,无不是‘以古喻今’的,何况既就历史而论,这篇小说的观点也有问题。”同年12月19日,沙汀在北京与何其芳深谈,“这次谈话的主要内容是他评价夏公的文艺思想。有些东西,我过去并不觉得怎样,现在经他评价起来感觉的确存在问题。我们还谈到翔鹤的历史小说,而这些作品,我是一直赞扬过的,怎么也成为当前批评的对象!”我之所以集中地引用沙汀日记,目的是说明代表性的作家、批评家的日记中确实包含不少有价值的史料,像《延河》发表柳青文章的背景以及作家对于批评的态度,沙汀对于陈翔鹤的短篇历史小说的评价的转变,沙汀在与著名作家交游过程中获悉的文坛新动向,这些鲜活的史料能够为文学批评研究带来别样的视野与气象。

网络文学的出现为文学批评史研究带来新的挑战。从1997年12月25日创立“榕树下”个人主页开始,中国内地的网络文学已经走过了20余年的历程。迄今为止,重点关注网络文学的职业批评家依然寥寥可数,但在文学网站、BBS、博客、微博、微信、QQ空间等各类网络平台评说文学尤其是网络文学的言论汗牛充栋。与专业文学评论相比,网友的点评没有多余的修饰,不穿靴戴帽,直奔主题。在多次文学聚会中听到一些网络作家坦诚的讨论,他们说专业性的文学评论太高深,绕来绕去绕得头晕,有话总是不愿直说,看了累心,相对而言,更喜欢浏览与文学有关的网络跟帖和微信、微博等自媒体留言,这些跟帖和留言三言两语,毫不掩饰,往往是言说者的真情流露,尽管其中也时常有一些偏激之词,但能够真实反映说话者内心的真实想法。这些迅速、机智、活泼的反应,恰恰反衬出了职业化、专业性的文学评论的迟钝、呆板、摆谱。因此,评论不妨写得短一些,少一些虚与委蛇的客套,少一些无关痛痒的敷衍,多一些不吐不快的直言,多一些精准点穴的真话。当然,商业性文学网站的点评也会受到商业利益的干扰,譬如刷点击、刷好评、刷推荐票的现象。正因如此,一些年轻的网络文学研究者越来越重视“野生评”的意义,没有功利目的的“野生评”是发布者真实态度的自然流露。2000—2005年天涯社区文学版块的网友留言大都具有“野生评”的特征,网友参与社区运营,正式员工主要负责站务管理。为了度过“互联网寒冬”,当时的天涯社区没有商业目标,以生存为第一要义,在内容上给网友提供了自由发挥的空间。总体而言,关于针对网络文学的网友自发评论,目前既没有做好起码的史料准备,也缺乏能够自圆其说的研究成果。对于即时更新的网络文学创作而言,专业性的网络文学评论的影响微乎其微,而网友评论的跟进,有时能够改变网络类型小说的情节设置和细节安排。如果能对在线的网友评论进行深入研究,有助于我们准确把握媒体格局变化带来的批评机制的转型。

具有自述性的访谈录和相关文体,在当代文学批评与批评史研究中一直受到重点关注。总体而言,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史研究都有过分看重作家、批评家自述史料的倾向。譬如一些作家论、批评家论往往以研究对象的自我评价作为基本线索,研究者耗费心思的劳作仅仅是印证研究对象的自我定位。以口述史料为例,其价值在于讲述者的亲历性,弥补现有史料的不足,可以还原一些断裂的环节,提供丰富的细节,使得历史解释有多元参照。另一方面,口述历史的局限性也很明显:“主观性、零散性,记忆的不确定性(选择性记忆),故意隐瞒,扭曲事实,修改经历,忽略与忘却。”当代文学领域的口述史料大都以口述者自己作为焦点,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这难免成为一种自我塑造乃至自我表演,因此这类史料并不可靠,不能作为核心史料,只能作为一种参照。一个作家对同时代另一个作家的评判,如果没有旁证史料,基本不可采信。《小说月报》有一个栏目叫“作家现在时”,其中有一个规定动作,要求入选的作家推荐几本心目中的理想小说,仔细阅读后发现进入他们视野的绝大多数是西方现当代小说,国内同辈作家的作品基本不可能进入他们的“法眼”。而且,一个作家对圈子内作家、圈子外作家的评判标准很难一致,一个作家对一个同辈作家的公开评价和私下评价也时常会不一致。值得注意的是,也有一些打上了特殊时代印记的交代文字容易被忽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冯雪峰全集》搜集的是冯雪峰接受外调的陈述材料,其中有非常丰富的关于文学发展、作家交游、文学批评的信息和资料,时间跨度大,涉及的范围较广,内容庞杂,有助于研究者掌握不同时期复杂的文学背景。《郭小川全集》史料形态多样,同样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三、克服史料碎片化的困扰

21世纪以来,从各类学术会议的发言和人文学科的著述中,我们经常会听到对一种学术倾向充满忧虑的声音——那就是历史研究的碎片化趋势。其实,历史研究的碎片化,其源头正是史料的碎片化。正如傅斯年所言:“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两件事实之间,隔着一大段,把他们联络起来的一切涉想,自然有些也是多多少少可以容许的,但推论是危险的是事,以假设可能为当然是不诚信的事。”如果学术研究主要依靠二手史料,把名家论断作为方向指引,不进行深入考证和独立思考,就很难有所突破。对旧史料的考辨和对新史料的发掘,一方面为学术同行打下了继续掘进的基础,另一方面促发新观点和新结论,或者推动已有结论的修正和完善。

在电子检索和数据挖掘方法逐渐普及之后,人文学科的研究者可以便捷地获取各种已经电子化的资料,这些资料分布在不同时期、不同学科、不同媒介形式之中。应当引起重视的是,电子化背景下人文学科的史料运用出现了一些新的问题。首先,海量的资料会带来被信息淹没的压迫感。仅仅依靠这些资料本身,很难验明正误,如果缺乏对这些资料的深入辨析,研究者很容易迷失在信息的泡沫中,抓不住重点,甚至以讹传讹。其次,直奔主题的信息检索,很容易遗漏一些重要的史料,也无法掌握那些关联紧密的周边史料。譬如对秦兆阳的现实主义理论与批评观念的研究,如果忽略了其作为作家、编辑家的多种实践,就事论事地研究就可能陷入门孔窥人的偏颇。我在审阅一些以批评家或某一时期文学批评为研究对象的研究生论文时,发现就批评论批评的现象比较普遍。譬如研究周扬或冯牧,他们既是评论家又是文艺官员,如果将他们等同于学院评论家,结论就难免有偏差;而且,研究者在分析周扬或冯牧的评论文章时,不能对他们的研究对象缺乏了解,否则很容易犯常识性错误。当研究者对某一个领域知之甚少时,要对研究对象在这个领域的贡献或局限做出评判,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再次,过分倚重电子化手段,那些没有转换成电子数据的史料就很难进入学术视野,电子检索尤其是全文检索的盲点也会遮蔽一些有价值的信息。人文学科的史料浩如烟海,已经电子化的大多数是公共性较强或商业价值较高的信息,而那些专门化的、无利可图的、稀见的信息电子化程度极低。以文学批评著作为例,总体上是一种小众读物,发行量较低,大多数著作只出一版,纸质书不易搜集,大型数据库也很少会收录。

近些年,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科发展日益成熟,伴随着高校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扩招,学术队伍的规模在扩大。一方面学术研究表面上很兴旺,似乎每个领域、每个文体都有人在做;另一方面,研究者要出新变得越来越困难,学术新人为了完成发表任务,快速成长为专家,往往锁定一个具体问题深耕不辍,这就使得自己被限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所掌握的史料数量有限,覆盖面较窄,很难走出碎片化的境地。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高校对教师的考核越来越看重科研项目,学者要申请立项就必须有前期成果,获得立项后又要按期结项,课题化生存将学者束缚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很难再有心思做随心所欲的发散性研究。在现当代文学的研究生学位论文中,作家论的占比一直不低,不少研究者试图从个例上升到普遍现象,但有不少研究成果自觉或不自觉地把研究对象从时代语境中抽离出来,当成了一个因偏爱而优待的特例。此外,不少研究者喜欢在大题目下做抽样分析,譬如研究余华作品的外译与传播的论文,在泛泛列举其各种外文版本的出版和反响情况后,深入分析的其实只有英译本;一些讨论某一个时期的文学评论的论文,实质上仅仅研究了小说评论,对散文、诗歌、戏剧等文体的评论基本没有涉及。当代文学或当代文学批评史如果没有被置放在当代社会文化进程的大背景中,思路和认识都可能片面化。以当代文学批评史为例,它与当代人文思想史、美学、外来文化思潮、文化制度、人文教育、文化媒介都有较为密切的关系,它是时代进程中的一个侧面,跟周边的文化领域有不同形式的互动。尤其重要的是,研究者不能一味地拓展自己的知识面,应当有重点地寻找外围的突破口,关键在于必须深入把握周边史料与研究对象之间的有机关联。伴随着视野和思路的扩大,研究者能够通过史料的拓展,打破学术惯性和固有的思维模式,从中获得新的资源和新的发现。如果观念越过史料或者观念大于史料,就难免失去平衡,顾此失彼。这正如钱钟书所言:“在历史过程里,事物的发生和发展往往跟我们闹别扭,恶作剧,推翻了我们定下的铁案,涂抹了我们画出的蓝图,给我们的不透风、不漏水的严密理论系统捅上大大小小的窟窿。”

在史料的搜集和引用上,每个学者会有不同的习惯与偏好,各有侧重。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研究要在整体上推进和深化,应当更为全面地掌握史料。如果没有各种史料的坚实支撑,人文历史学科那些不着边际的“新观点”只能是空中楼阁。新发现往往建立在新材料的基础上,史料拓展可以带来新的可能性。扎实的史料建设工作能够夯实学术地基,使得这一领域学术研究变得更为丰富而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