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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题材创作是网络文学的优良传统 ——谈网络文学现实题材(主义)的两个时期
来源:网文新观察(微信公众号) | 夏烈  段廷军  2020年11月12日09:16

自2015年国家新闻广电出版总局(今中宣部新闻出版署)推出“年度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暨榜单以来,网络文学的现实观照及其书写现实的倡议逐渐上扬,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写作的命题成为理论评论界和网文界渐趋自觉的意识。一些学者认为网络文学的现实题材写作由此开启,或现实主义由此“烛照”网络文学。

这从常识上讲,多少是一种误解。从网络文学的创作史来看,现实主义可以视为其优秀的传统。这不仅表现为网络文学史把创作文学元年定位在现实题材的写作上,更为重要的是,在网络文学20余年的发展历史中,网络文学先后经历了自发的民间立场的现实主义精神阶段和以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学知识精英主导的现实主义创作的自觉时期。从时间节点上看,2003年的收费机制和2015年广电总局推介优秀网文原创作品的活动对网络文学现实主义创作风格的流变产生了重要影响。

(一)

网络文学从诞生之初,就没有离开过现实题材写作。从网络文学史料来看,早期常见的网络创作及其传播事件,不少都是关于现实题材的,比如痞子蔡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安妮宝贝的《告别薇安》、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等。起点中文网创始人之一、资深网文编辑林庭锋回忆道:“作为网络文学诸多类型中最贴近生活、真实还原度最高、最能引发共鸣的类型,现实题材小说一直都是网络文学内容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并很快诞生了《裸婚时代》《致青春》等一批深具影响力的优秀作品。”[1]

其中,《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被多年后(如2008年、2018年“网络文学十年盘点”、二十年榜单等)视作中国网络文学的原点,也就是说,我们依赖记忆与事件所厘定的“中国网络文学元年”实际上是把网络文学历史的首要位置交给了现实题材写作的,其具体的标签大抵是“都市”“网恋”“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即在感觉上认可网络文学这一新兴写作门类是都市文明和互联网媒介的产物,并且具有现实真实性和幻想浪漫性。

这么说并非过度阐释,因为做严格意义的学术考辨的话,网络文学的另一些更早的代表作可以是武侠,也可以是奇幻,选择它们作为中国网络文学元年的标志亦未不可。[2] 那么,选择《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固然有其单部作品在网文史上前所未有的现象级文化影响力的缘故,恐怕也有现实题材网文“最贴近生活、真实还原度最高、最能引发共鸣”的经验在起作用。所以说,现实题材从初始阶段就伴随甚至代表着网络文学,网络文学的现实经验、现实方位一直是强烈的,它和它的创造者们甚至拥有着一种当下和现代的迫切感。

(二)

纵观网络文学早期的发展历史,我们认为其自发形成了关怀现实,具备了一定的现实主义形态,如果一定要概括的话,不妨可以认为它是一种民间立场的现实主义精神。

比如对于时代新媒介生活的体验和拥抱(《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对于经济大潮下生活压力和理想主义丧失的苦闷哀悼(《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对于校园青春与人生转折的意绪萦怀和刻骨铭心(《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七月与安生》),对于踏入社会经受职场考验的历练与妥协(《杜拉拉升职记》《潜伏在办公室》),对于失恋问题的疗愈(《失恋三十三天》),对于“80后”裸婚生活下何为幸福的拷问(《裸婚》),对于高房价和“二奶”等社会现象的民间视角(《蜗居》),对于小镇有志青年踏上仕途的人生指南(《侯卫东官场笔记》)……几乎社会任一典型领域在发生什么典型话题,网络小说就有相应的反应及书写。

这些书写大多是平视的、故事化的、新写实主义式的,其所蕴含的精神立场每每朴素真实,或有批判和痛苦也大多通过成长和消化使其回归到忧乐圆融的传统,仿佛蚌壳般努力将砂砾转化为珍珠。

其中,间或有高于平民的、小我立意的作品,比如阿耐的《大江东去》(2009年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2018年改编为电视剧《大江大河》热播)展现了国有企业、农村集体企业、民营企业以及外资企业在近二十年的改革开放历程中的发展变化以及置身时代大潮中的人物命运的浮沉;以及崔曼莉的《浮沉》写国有企业改革过程中市场主体的变化以及商场、职场人生的复杂性,从而勾勒出一幅跌宕起伏的当代生活画卷。这些作品显示了作者较为宏大的历史视野和现实观照,是作家主体精神和创作意识的积极拓展,但总体数量、规模有限——有论者谈到其时的《大江东去》和阿耐:“即便曾在2009年以《大江东去》获得‘五个一工程奖’的作者阿耐,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只是‘晋江文学城’的一名默默的潜水ID。” [3]这一阶段的现实题材创作所展示的特质总体是民间立场的现实主义,它们感性、抒情、具体,痛并快乐,真实又不乏幻想。很多作者是将浪漫主义和感伤主义的主观性调和到现实题材的客观性之中,构成了网络文学自身的一道现实主义风景。

由于缺乏理论的归纳和指引,网络文学从发轫之初到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较长时间段中,对自身的现实主义特色及其可能形成的新传统是没有明确意识的,其所构成的那么一种朴素的方法、风格、精神并非自觉。那么,我们不妨把这一阶段的现实题材创作及其现实主义特色称之为“自发时期”。

(三)

就自发时期的现实题材创作场域而言,构成互动关系、影响关系的要素主要在作者/读者之间,以及商业模式尤其是影视改编的转化和介入。如果以“影响网络文学的基本力量” [4]这样一种场域学分析来看,这一阶段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直接参与的力量就是受众(粉丝)、产业与资本(文学网站、图书出版尤其是影视改编)。

作者将文学网站、互联网空间视作一种崭新的发表和交流平台,“在网络上写小说是偶然,并非为了证明什么、改变什么或得到什么”[5] ,“我写作纯粹是兴趣化的,不功利。用平常心去写,就为了玩”[6] ,但读者的喜欢、鼓励促成了小说的完型,“他写这本书(《毕业那天一起失恋》)是因为跟着朋友一起上网吧,因为不想玩游戏,所以,就消磨地写出了开头。后来,何员外把这些片段贴在了网上,受到鼓励,也就陆陆续续地写了下去。”[7] 这一时期的现实题材作品主要是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描写个体化的生活经历,表达私人化的情感,具有浓厚的民间立场与平民色彩。由于这些现实题材中的优秀作品得到了大量网民读者的追捧,纸质出版随之跟进,加码了这种粉丝经济的雏形。虽然图书的畅销已然说明文学网站的作用,但直接跳到纸质出版建立其赢利模式,使得网站创始人往往辛苦经营、无利可图,维系都成困难就更别说引入资本和发展壮大了。

2003年起点中文网实施的VIP收费阅读模式对网络文学界而言是革命性的,成为我们考察任何一种网络文学题材类型的重要节点。从那以后,网络文学的粉丝经济从实体书模式转向网络收费阅读模式,它对网络文学创作也包括现实题材小说的改变在于:

一、拉长了小说的篇幅。因为收费阅读模式通常是前20万字作为免费阅读章节,之后欲罢不能的读者开始付费等待作者更新。这样,一种新的读写关系诞生的同时,小说的篇幅必须要有足够的长度以满足新赢利模式。像2010年开始到2013年完结的在17K连载的骁骑校的《橙红年代》,有276万字;他的另一部警察题材的《匹夫的逆袭》于2013年到2015年在同一网站连载,也有235万字;而更长的比如2010年开始到2012年完结的连载于起点中文网的打眼的《黄金瞳》,413万字——这一特征推进和奠定了网络文学更加工业化、职业化的发展方向。

二、现实题材作者由此开始分流。以媒介为分水岭,相对短篇幅的网络小说一部分转为出版向,作者放弃网络作家身份,改为直接给出版社写书,一部分则在非典型收费模式的网站传播,积攒一定的粉丝然后转入实体书市场,这两类作者也不在少数。这些都是商业模式和产业资本对现实题材网文文体的改变。

这一阶段对现实题材创作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另一力量则是影视改编。固然2000年以来网络文学的影视改编已揭开序幕,但2010年4月徐静蕾执导的《杜拉拉升职记》(李可原著)、10月张艺谋执导的《山楂树之恋》(艾米原著)皆票房过亿,可谓全面拉升了影视资本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改编的信心。之后2011年的电影《失恋三十三天》(鲍鲸鲸原著),2012年的电视剧《裸婚时代》(唐欣恬原著),2013年的电影《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辛夷坞原著),几乎每年都有所谓网文现实题材影视改编的“爆款”。此期间还包括像2010年的偶像剧《佳期如梦》、2011年的《千山暮雪》(匪我思存原著)等,都在助推现实题材的改编潮即本土影视工业,给我们留下了现实题材网络小说极适合影视改编、更符合大众情感诉求的认知。可以说,此一阶段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小说的改编堪与网络文学古装(历史、古言、仙侠、宫斗等类型)的改编平分秋色,虽然人们对古装剧改编来源于网文的下意识和热闹劲更为明显。总的来讲,这既是网络文学作为头部资源向下游影视工业的“输出”,也是影视工业刺激和改造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的一种“反哺”。

上述新世纪开始逐渐成熟的产业与资本涌入网络文学生产场域的形势,使得现实题材创作转变为市场导向型,但作品借助典型环境与人物所表现出的现实主义特质却保持、延续了无功利创作期的一般内核,依旧呈现出民间立场、平民色彩、个体叙事等特点。

因为无论小说还是影视,它们要因应的对象及其娱乐、审美功能始终是一致的。市场在这一点上也一定会满足时代大众所呈现的周期性情感浪潮,提供更多的文艺作品(消费品)。所以,统称为“自发时期”的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从早期的无功利到畅销书市场介入、到收费阅读模式介入、到影视工业介入,其实对作家创作心理和创作态度、职业化程度等而言是有所改变的,只是我们很难细分哪一年、哪一部是具体节点。相较于2015年后的另一些场域力量的异质介入,我们依旧倾向于认为此前阶段现实题材网文创作呈现出更多的共同性,它们形成了自身的一套现实主义定位、方法、风格和传统。

(四)

2015年以来的一个重要变化是对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及其现实主义定义、方法等提出了新的要求,提出这个要求的主体则是网络文学场域学中其他两个基本力量:国家意识形态和文学知识精英。我们把这个阶段叫作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和现实主义意识的“自觉时期”。

自发时期的现实题材创作虽然总体上延续了个体化叙事的民间立场,不过还是出现了变调,如《大江东去》具备了主流意识形态对正面描写时代大环境中人民和国家命运变迁的宏大叙事的渴求,但此类立意和叙事方式的作家作品反而是少数。自发时期现实题材创作数量颇丰也不乏优秀之作,但与幻想类题材创作相比,在网文界内部终究还是相对劣势。

可以认为,自发时期的现实题材创作的时空结构不可能有太大变化发明,都市或者乡镇的“新人”“新事”也难有出人意料之处。因此考虑到市场接受程度,一种是向深度开拓,比如行业文,像缪娟的《翻译官》(电视剧名《亲爱的翻译官》),一种则是沦为烂俗的霸道总裁文、甜宠文等。于是,此际的网络文学虽然呈现出巨大的生机与潜力,但也存在着许多问题,比如对时代大环境中人民精神风貌和国家发展变迁缺乏关怀,又如对色情、暴力、历史虚无等津津乐道,有悖于主流社会的伦理道德观。由于影响网络文学创作的主力长期内是读者(粉丝)和商业资本,他们很难修改这些弊端,甚至会在中低端市场中扩大这些病相,造成无视红线、底线的牟利和欲望泛滥,这也对自发时期现实题材写作形成的朴素干净的民间现实主义精神造成了生态性的毁坏。

被允诺成为网络文学生态场域内的另一种力量的文学知识精英,遗憾没有在早期形成太像样的介入式作为。他们因为观念的缘故往往选择放弃一部分重要的大众文化引导权,对网络文学呈现出的不良特点所做的改造和批判并不理想。如果我们对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理论有所领悟,恐怕就能明白在一种新兴的文艺类型发展崛起至一定程度时,一方面会与既有的占主导地位的文艺发生冲突,但另一方面也是把握和转化话语权,通过新兴的文艺类型贯注思想、文化、价值和美学的契机。

然而面对网络文学的迅速发展,主流文学的代表们曾长时间束手无策。除了观念的调整再造对知识精英更有一层困难以外,究其原因,还在于网络媒介赋予了网络作家、读者以话语权,打破了职业批评对批评话语的垄断地位,使网络文学自成体系,即其创作、发表、评论乃至盈利的渠道可以脱离主流文学界而存在。在知识精英尚未发展出一套完善的对于网络文学等中国新型文艺样态的解释体系和评价坐标,也缺乏足够数量的“有机知识分子”时,场域中处于统治地位的国家意识形态必须通过政策、奖励、规训、惩罚来申明新兴文艺的边界与底线,同时在条件成熟的情况下提出改造的要求。这是很容易理解的场域动态与恒态。2015年以后,新的场域力量矩阵开始形成。

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创作理论是有其历史经验和成熟体制的。在新的阶段中,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迅速升温,部分网络作家开始有意识地塑造典型环境与人物,认识历史、认识时代、学习理论、下沉到人民生产和生活实践,致力于讴歌党、讴歌祖国、讴歌人民、讴歌英雄的工作,其作品具有浓厚的社会主义特色,逐渐形成了网络文学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叙事风格。由是,网络文学现实题材创作进入自觉,国家新闻出版署和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年度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推介活动”于2015年启动则成为重要标志之一。

实际上,网络现实题材创作从自发时期向自觉时期的转变,乍看之下是意识形态的要求,其实不过是意识形态把已经显露出萌芽的自觉意识加以巩固发扬而已,这在《黄金瞳》和《匹夫的逆袭》上已有体现。打眼的作品《黄金瞳》既有民间视角,又兼具民族国家情怀,是现实题材创作从自发时期向自觉时期过渡的典型。骁骑校的作品《匹夫的逆袭》中,草根出身的主人公刘汉东具有自强、奋斗、爱国等品质,传播了浓郁的正能量,而故事情节的精彩又使其赢得了大量读者的喜爱,取得了社会价值和市场价值的统一,而其具有的现实主义内核使其成为从自发时期向自觉时期转变的一部代表性作品。

在自觉时期,部分网络作家有意创作具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特色的文学作品,几年来为数不少。其中有一些优秀作品,

如讴歌新时期女性自立自强精神的《老妈有喜》《全职妈妈向前冲》;

表现互联网人精神品格和时代气质的《网络英雄传Ⅰ艾尔斯巨岩之约》《网络英雄传Ⅱ引力场》;

书写牢记职业道德、不畏艰险、富有正义感与正能量之记者的《罪恶调查局》;

反映改革开放前沿变迁与行业精神的《浩荡》《深圳故事》;

歌颂投身新农村建设的《明月度关山》《幸福不平凡》《大山里的青春》;

赞美警察的《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朝阳警事》;

展现地方非遗和工匠精神的《传国工匠》《观音泥》;

讲述戏曲曲艺当代传承发展的《相声大师》《戏法罗》《一脉承腔》;

写医生职业精神的《全科医生》《八四医院》;

而国有企业在时代大环境中的困顿与发展则成为重点,出现了展现中国30多年来工业发展历程的《大国重工》以及描写国有企业走出困境的《复兴之路》等。

这些作品多角度、多层次地描写了新时代以来国家的发展变化与不同行业的人们的精神风貌,传递出积极向上、昂扬乐观的精神气质,是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内核的生动展现。不过,现实题材创作也呈现出一些问题,如对现实的描写流于表象、类型化等,但这都是文学发展中的正常现象,因为此类现实题材和现实主义优质作品的出现同样需要作家的调适期和量的积累、时间的沉淀。

(夏烈,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学院教授。段廷军,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研究生。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规划基金2020年项目“网络文艺新型文艺特征及其评价体系研究”(20YJA760088)阶段性成果。)

注释:

[1] 林庭锋:《网络文学的现实主义写作》,《网络文学评论》2019年第3期。

[2] 参见夏烈:《态度与方法:略说介入网络文学20年的学术资源》,《中国图书评论》 2018年第10期。

[3] 许苗苗:《网络文学:再次面向现实》,《中国文艺评论》2020年第3期。

[4] 夏烈:《影响网络文学的力量》,《人民日报》2014年6月24日。

[5] 蔡智恒:《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武汉:长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第179页。

[6] 慕容雪村:《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44页。

[7] 舒晋瑜、何员外:《当何员外告别校园的初恋》,《中华读书报》,2003年8月20日。

(本文发于上海网络作家协会《网文新观察》2020年第0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