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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雪虎:当代文学状况——生活、阅读和写作
来源:《红岩》 | 陈雪虎  2020年11月30日08:59

说起来,对自己理解的文学常常不自信。对当代的文学阅读和写作状况,我们有真正的了解吗?已有敏锐批评家自省到,现在文学的问题之一,就是关起门来就文学论文学,就文学想文学,文学缺乏与同时代的思想、艺术、科学等等的深入对话,我们深入生活不够,我们也没有能够充分地参与这个时代广泛的精神生活,不过是把文学变成一门自给自足的专业。这话很在理。作为研究者,我们应该自省到知识见解很容易受到自己视野和研究范围的局限。这些文学观念很大程度上必然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对当代中国民众与写作者的文学观念,我们了解多少?格局和形势了解多少?

早先几年,原北京大学中文系温儒敏教授就鼓吹对当代中国的“文学生活”进行调查,建议学者要关注“民生”,要像田野调查那样深入读者群的“田间地头”,了解读者如何看待作家、作品和文学(参见温儒敏主编《当前社会“文学生活”调查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这就很有要挣脱以自我为中心的专业批评和学院研究的意思。“文学生活”的提法,应该说其实是打开一种主动去发现、调查、接触和理解“他者”的可能性。文学研究不能只是关注作品内在的世界、文学史所塑造出的线性历史,而应该进一步去了解文学作品的生产、传播和接受,特别是把普通读者的接受和反应纳入自己观察和追索的范围。“文学生活”更体现了温儒敏教授这样的当代知识精英,在日趋纷繁复杂尖端前沿、日渐眼花缭乱令人晕眩的当代文学和知识生产中,所追求的回归现实社会和生活世界、建设良善阅读文化和文学生态的可贵努力。

这种努力,让人不禁想起美国哲学家理查•罗蒂在西方学院奋力对举“哲学文化”和“文学文化”的努力。罗蒂不断指责前者偏执真理,慨叹其作为救赎神话的衰落,而寄望于后者推动民主和文化,相信通过扩展人类想象力,能更好地推进启蒙运动。(《救赎真理的衰落和文学文化的兴起》,载《哲学、文学和政治》,黄宗英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这种在新的学术格局中的吁请,在当代中国也有一定的意义。

确实应该去接触和理解一般普通民众的文学生活,或者与文学有关的普遍民众的生活,尤其是当代中国民众和文化大众的文化生活和文学阅读,感受到他们的心声、呼吸,以及与时代相应的某种深沉的脉动。我们不能只盯着文学史上的“鲁、郭、茅、巴、老、曹、艾、丁、赵”,而且也应该去了解普通民众对于唐诗宋词、“四大名著”等古典文本的选择和心理反应,去考察当代大众对鲁迅、张爱玲、金庸、莫言、韩寒、郭敬明等热点读物的阅读和接受,去调查民众阅读对《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和《当代》等所谓纯文学期刊的接触方式和阅读状况,去摸文化大众对《知音》、《读者》和《故事会》等通俗文学期刊的阅读方式和消费状况,更进一步,在新世纪以来的网络媒介和文化时空中,我们这些研究者要深入到文学生活的现场中,深入到文学活动的生态和群落中,和普通社会民众以及形形色的文化分众一起,返观我们的“文学生活”,真正在文学生活中接受、感受、把握和建立起对传统文学传媒和海量网络文学的不同阅读方式、感受方式和消费方式,须知,在如今形形色色的急速转型的当代文学生产和消费方式,已经极大地重构了我们既有的文学生态和文化群落,重塑了我们当代中国的文学观念。

前不久我请学生做了个小小的调查实验——去了解其周围的同学朋友的阅读状况,去查询这些同学朋友是如何看待当代的阅读和文学写作。并且特意强调非文学专业的同学朋友的阅读和理解更为重要。

比如第1个问题,要勇于追问物理系或者工程专业同学中的文学爱好者如何看待文学,包括哪些?比如要特意去调查教育系或社会科学系科的学生读什么样的“文学”。难道就是所谓“文学史”里的经典作家作品,或者所谓诺奖作品?包不包括微信公众号中的那些“心灵毒鸡汤”?包不包括玄幻、穿越、宫斗文?包不包括“明朝那些事儿”这些读物,乃至“汉朝那些事儿”的语音类APP节目或者“喜马拉雅”?包不包括《看见》、《出梁庄记》以及往往在春节里流行的返乡体写作?这些文学史外的当代阅读,算不算文学阅读文学事儿?算的话,占什么样的分量?再如第2个问题,请被调查和询问的朋友回答“想象一下,从你的角度,文学生活应该是怎样的?或者,文学阅读应该读哪些?甚至第3个问题,涉及到关于文学的观念:“物理系或理工科生是如何想象‘文学’的?”“如何看待这种文学状况的混乱或者乱七八糟?”

调查结果显示,总体上而言,文学据说是那些艺术的经典——“经典名作”和“当代优秀作品”,当然改变现状最大的是网络带来阅读的方便,所以“可能还是以网络小说或者通俗作品为主”,“闲暇的时候逮啥看啥,不过因为闲暇有限,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评价好、流传广的在看”。看来这是基本的情况。值得注意的是“没有时间去想象文学”的说法,体现了普遍的状况,即快节奏的当代生活空间中的阅读经济学,以及原子化个体对当代阅读状况的隔绝。当然就个体而言,当代中国阅读的差异性太大了……

近二三十年来,网络媒介带给阅读和写作的方便是前所未有的。就写作而言,网络平台使写作实现了“零进入门槛”和“交互式共享”。相对于传统图书和期刊出版而言,网络作为展示平台,“零编辑、零技术、零体制,零成本、零形式”,任何人想进入文学领域,只要会上网,会文字写作,无须按照传统程序,便可以达到发表作品的目的。绕开文学的CEO, 媒体“守门人不见了。按媒介技术学者的说法,“开始了从大教堂模式到集市模式的根本转变”(方兴东等:《博客与传统媒体的竞争、共生、问题和对策―—以博客(blog) 为代表的个人出版的传播学意义初论),《现代传播》2004年第2期),所谓“教堂”,象征着单向宣教或控制,而“集市”则意味着平等互动和公平交易,这些比喻意味着转变的深刻。这个年代所谓“共享媒体”所推出的博客、微博和微信等,更强调新崭新的交互式共享的讨论模式,进一步使网络书写的前端主动展示,与更平等下移的互动交流结合起来。在这一过程中,传统文化、体制惯习、权力结构以及联定的文体边界、道德规范及观念限制,也无可避免地松动了。

另一方面,互联网几乎给每个人都给予了展示才能和文艺写作的机会,很多年轻作家在进入主流的文学体制之前,都是拥有网络创作经验的高手,也斩获了大量的读者乃至粉丝。正是在网络空间,人们和年轻写手享有据说最高度的高科技性、高时效性、开放性、交互性以及虚拟性,这给当代写作提供了据说最为自由最为广阔的表达的可能和生长的空间,网络已是各类写作和网络文化生产的滋生地和助推器。

由我们在当代日常生活中所目击或参与的网络写作和文化生产的各类现象,可以提出一系列可以展开讨论的问题。比如文学写作与非文学写作的划然两分问题,当此网络文化写作繁盛时刻,百年来的迷思或许已轰然崩解:形形色色的文化产品蜂拥而至,新兴崛起的网络写作众声喧哗,从古至今各种传统的文学写作乃至文化该作何理解呢?各种传统的文学观念和概念还是否有效呢?如果说,纯文学与非纯文学写作的界定,在世纪初的00年代以前还一度显得要紧,那么,到如今10、20年代之交看来已不重要,或者说,似乎没有那样迫切面对亟待解决了。

在今看来,当代网络写作连同百年来的文学写作,即总体而言的文学写作格局,或许可以分四类进行讨论,这里的分类显然并非按照单一逻辑或历史意识,而是工作性的简单现象的从空间角度展开的技术分析。

第一种,沿袭百年传统的而在80、90年代全面伸张的“纯文学”,所谓面向世界,以为想象性与虚构性俱足方为纯文学,当然其具体实践则浸染各方面的中土特色和时代风采。这些正是学院派之文学研究所聚焦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此类研究在国中体制内最为正统和主流。除非等到有新代际的研究范式的强力冲击,其生产性和原创性已越趋贫弱。具体问题请俟未来,兹不详叙。

第二种,90年代以来透过影视和网络发育而成的亚文化写作和文化生产,即所谓言情、武侠,科幻、耽美、玄幻、穿越、架空、位面等类文学或影视,甚或包括游戏饭、COSPLAY等在内的粉丝文化活动及互动。这类写作或文化生产和消费,尽管从国家或社会角度仍视为娱乐之下的附庸,但其实附庸已蔚为大国,已相当繁盛于文化管控的夹缝和边缘。可惜学界对此重视不够,研究极为贫困。这类亚文化写作采用的是纯文学或亚文化的壳子,但其活动范围或时空感知却是临界的生活和极端的想象。在这方面,文化研究(或大众文化研究)正日渐引之以为对象,显现出对现实的言说能力——透过对当代青少年中流行的若干种网络文化事象和产品的解读(包括科幻、动漫、影音产品、玄幻小说和影视剧等),理解亚文化或粉丝文化的肌理和魅惑,把握相应时空内经济变迁和文化政治模式重组状况。了解和研究这类写作和文化状况,对最学院派的学者言,至少意味着接地气的“观民风”。

第三种,非虚构的纪实写作。号称基于个人视角只服务于独立思考的人群的写作和行动,近十余年来也日渐浮现,比如“界面”网站之“正午”频道。另方面,以底层文学面目呈现的“皮村工友写作”其实也属于相当程度上的非虚构纪实写作。此间写作所透露出的文学理解亦迥异于20世纪将生活与文学执著二分的总体特色,呈现出将现实与文学关系融而为一的新特点。“非虚构”作为当代一个非常有冲击力的口号,在百年来文学思想和观念的背景上,显得别有内涵。

所谓“非虚构”,其对立面是 “虚构”, 虚构对译英文fiction一词。在中国古典文化中,这方面的观念并不强劲。按鲁迅说法,唐宋以来“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但其重心端在“传奇”和“幻设”,特征在鲁迅所推崇的“篇幅漫长,记叙委曲,时亦近于俳谐”,而章太炎则看重传统风俗之基要,认定唐人传奇“始造意为巫蛊媟嬻之言”。所谓“传奇”,奇与正相对,本与末分辨,有俗与雅对举的意思,但并不如现代人所想象的虚与实、自然与人为二分的截然两橛,毋宁说两者有更多融合沟通的空间和可能。在近代以来,从林纾在无意有意间,到五四新一代着意推崇,中土追捧并引入西方文学生产方式,而逐渐把“虚构”树立为文学的基本内涵或特征。20世纪中国革命文学和文化根植于现实土壤,又与革命理念紧密关联并且往往受其牵引,文学“虚构”的观念呈现出高度的组织化和凝聚力,但至80年代以来,在日渐建制化的后革命文学主流中,人为制作与自然风物之间的界限模糊起来,“虚构”则已不再定于一尊,其观念也日趋多元化。

那么在日渐现代和俗世化的21世纪当代中文世界,揭竿而起的“非虚构”意味着什么呢?自然有自诩者所谓追求“多姿多彩的书写活动”和“巨大的、新的可能性”,这是现代社会和文化场域“创新”驱动的一面。从理论鼓吹与实践活动来看,亦如学者所言,有企图突破抽象的集体的革命的叙事,而在“呈现真实”的事业之外,力图占据伦理高位、“争夺真相”或重塑“真实的经验”的因素,这样,“非虚构”写作的“客观性”与其说是现实主义的回归,不如说是实证主义的认知方式的产物。(刘卓:《“非虚构”写作的特征及局限》,《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1期)与此相应,值得注意的是网络的新兴写作和文创活动。比如时下流行的各种文创活动,网易非虚构写作平台在2018年推出“人间写作项目中申请长期开放”,而凤凰新媒体也推出“在人间”视觉非虚构项目,这些都体现出在商业开发背景下,从特定学科如人类学田野调查的工作方法,转向个人化书写的泛化趋势。

Fiction本身是从拉丁语fictio过来的,本来只指造型、构思,后来转而演变为想象、展示等意思。近现代以来,西方新兴的意识和观念认为,从纯观念里构想出来的东西最能体现fiction特征,这在相当程度上就产生了“拟制资本等概念中的‘拟制'‘虚构'等意思”, 这就使得“fiction”上面附着了一层‘谎言’的负面意思。“为什么近代发生时刻的社会意识会对fiction感到不安,或者反过来,为什么近代精神就相信fiction的价值和效用,并不断将其作为再生产的精神体现出来呢?这是日本思想家丸山真男对近现代文学提出的问题。在他看来,近现代社会推崇想象和fiction,并不是排除即物性的简单的羽化登仙,而是通过人的主体性或精神参与,让现实透过某种媒介作用重建后而呈现出来,而非以直接的方式如实摹写感性事物和对象——“信奉fiction精神的最重要的根基可以说是对人的智力创作活动及其创作结果给予比自然存在更高评价的态度”,因为近代以来的现代人相信fiction所具有的意义就是要不断防止“fiction本身的自我目的化,而要将之相对化,这是与那种一旦形成fiction就急于将它绝对化的做法正相反的精神。”(参见《现代政治的思想与行动》,陈力卫译,商务印书馆2018年版,第427-434页)如今,中土文学近现代以来亦愈百年,文学形式其实已经多元而且精致,虚构成为主流。但孰料写作中出现的实证主义潮流,反而凌驾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内蕴的现代精神之上,人们开始害怕“虚构”所带来的“谎言”,而转趋追捧“非虚构”及其在想象中直击的“真相”。这竟然成为当代中国文学书写的新潮。这令人不由得产生今昔何昔的喟叹。这种潮流及其对现代传统、本土精英及其文化的反动,意味着当代中国市民化的中产阶级“坏孩子”的出场,还是全球化后现代世界带来的反讽,抑或是近代发生时刻以前社会意识的回潮?

第四种,非虚构非纪实的自媒体写作。现代文学和网络文化发达以前,非虚构非纪实的文学即已存在,在中国古代或许该称为“杂记”或“笔记小说”。近现代以来越加发达,大众传媒热衷传播的社会新闻在现代社会和公共领域有相当大市场的存在,在欧美多称为“杂闻”和“副文学”。在当代,这种写作越显爆发,其传播更具新形态,其格局也越来越开放多姿。在中国近十余年已出现专职自媒体写作及文化机构,以及暴红的微信“10万+”现象。已有学者对这类自媒体公众号写作的套路和技术进行分析,彰显了当代网络技术和数据开发对以及社会心理需求对自媒体微信写作的契合度。值得重视的是这种写作对当代技术和资本的依附性。

从技术形态上看,网络传播技术将传统媒介时代的在地面-面互动,与大众传媒时代的拟态交流,以及当代网络时代的网络虚拟互动三种媒介传播和信息方式叠加和整合起来,使当代的自我构建进一步实现了在互动环境中的虚拟化和移动化。在网络时空里,真实虚拟的文化伴随着电子整合的多媒体系统,以两种不同的形式促成了当代社会中时间的转化,亦即同时性(simultaneity) 与无时间性(timelessness) 。(参见曼纽尔•卡斯特:《网络社会的崛起》,夏铸九等译,社科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427-428页)所谓同时性,即是指瞬间流转的全球信息,混合了横越邻里的现场报道,为社会事件与文化表现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时间立即性(immediacy),同时电脑中介的通信使得即时对话成为可能,人们依兴趣聚集到一起,从事互动式的多边闲谈、嬉戏、讽谑乃至戏拟。所谓无时间性,媒介中各种时间的混合创造了一种时间拼贴,不仅各种类型混合在一起,它们的时间也在同一个水平上同时并存,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没有序列,我们无法知道像微信公众号这样的写作何时是头,何时是尾,我们就这样浸泡在其中,而不知伊于胡底。多媒体超文本的无时间性,突破了传统文化中的历史读物、学校教育、媒体娱乐、新闻报道以及广告宣传。如果说过去的文化书写大体都是依照某种逻辑或字母顺序将知识或故事组织起来,而今电子媒体和网络文化则已大不相同,主体越发跳脱原有的文化、历史和地理依附,而重组到类似形象拼贴的功能网络中,此时时间的概念压缩到极致,空间呈现“流动”状态。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当代世界生产形态的根本制约性,从生产方式和社会形态看,当代崛起的网络社会其实是以金融资本为代表的新经济围绕着资本、管理和信息的全球网络而建立起来的,在这个信息化的全球资本主义的美丽新世界里,网络的分散化力量被精确地利用,资本集中化全球化,而劳动者越发个体化,被隔离开来,失去了集体认同。一方面,自我的释放已臻极致,有无所不用其极的放肆和自由,也可感受到其高度的瞬间性和不稳定性,另一方面,这种自我释放的丰富性活泼性又有其限度,即技术互联互动空间中的自我受到高度监视、随时可被定位,从全景监视的技术中得到了新权力的同时也产生了新的社会约束性。

由上述四种写作返观当代文学观念、分析类型和研究思路,可知当代文学生活之复杂,阅读状况的混杂和写作格局的多元。网络文化写作之道,亦绝非既往传统所拘囿。对当代文学生活、阅读和写作确实应当有新的理解、认识和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