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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旦归国后的工资
来源:《随笔》 | 邹汉明  2021年01月18日09:05
关键词:穆旦

穆旦与夫人周与良是1953年1月回国的。他们先到香港,再从广州一路北上。在上海站下了一次车,拜访了周与良的姑妈周蕙芳以及巴金萧珊夫妇后继续北上。来到北京后,他本人在教育部招待所住了一些时日,学习并等待分配工作,但据周一良的回忆,那时他也“基本上住在北京家中,夜以继日翻译季莫菲耶夫著的《文学原理》”。5月,教育部分配他去天津南开大学。

天津是他的血地。他中学就读南开中学,大学读的是清华。三校南迁,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组成西南联大,穆旦曾在联大读书,毕业后又留校担任助教,故他对南开大学不陌生。南开大学那时有郑天挺、冯文潜等他的师长和巫宁坤等老友。据巫宁坤回忆,穆旦去南开大学,是在他的“怂恿”下接受聘书的。而我们在教育部征求他分配意向的“回国留学生工作分配登记表”“工作志愿(地区)”一栏看到,天津还真不是他的首选。他填了“北京、华北地区”,北京在前,应是首选。不过,分配他去南开工作,也是他乐意的,毕竟查家和周家的根基都在天津。倒是安排他教书,他心里不免打了一个咯噔。老实说,他口才一般。故在“工作志愿”所要去的“部门”一栏,首填的是“文学研究工作”,其次才是“综合性大学内教书工作”。

穆旦夫妇回国前在火车站与送行的同学朋友合影

穆旦拥有美国芝加哥大学硕士学位证书。报到后,南开给了他一个外文系副教授的职称。大学副教授的工资不低,笔者2004年2月3日在南开东村曾采访与穆旦共过事的老邻居、历史系教授辜燮高先生,他回忆:

当时教授是分级的,一二级国家聘,三级天津市聘,四级以下学校聘,我和老查都是高教六级,周与良五级,都是副教授,足够我们坐软卧。高教六级的工资是一百四十九点五元。

辜燮高的回忆没错。在一份《查良铮被管制期间主要表现情况及处理意见》(1961年11月22日)的档案材料中,笔者看到有“查原工资系教师级6级149.5元”的记载。而同为副教授的穆旦夫人周与良,因是芝加哥大学博士毕业,被评定为高教五级,工资比起六级来就要高一些。在一份组织填写的“解放后从资本主义国家回国留学生调查表”中,笔者也曾看到“周与良……五级177元”的记载。显然,周与良的工资一开始就比穆旦高一个级别,数额多出27.5元。

穆旦在南开大学外文系担任了甲乙两个班级的英文翻译课,工作量不算重。所教学生的知识水平参差不齐,跟上一代的学生那是无法相比的了。而当时国家采取的是向苏联一边倒的政策,外语教育中,俄语的地位早已超越英语。穆旦也懂俄语,他俄语的水平是能笔译不能口译,英语既能笔译又能口译,所以他课余选择俄语做书面的翻译,而利用娴熟的英语上讲台谋生。但从他归国后给梁再冰(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女儿)的信以及压制时期的“交代材料”中可以知道,穆旦对教书其实并不喜欢,初试之下,即感到自己不适合吃这碗开口饭。他自谓“无英文口才”,对自己的教书能力也产生了怀疑。任教一个月后,即准备辞去教职。这事还专门向系主任提了出来。辞职原是因为他心里有了决定以翻译文学作品谋生的打算。翻译,出版,拿版税,这是他天真的想法,此举招致梁再冰等朋友的反对和规劝。但此时他已经开始大规模地翻译普希金的诗了。显然,他只怀着有版税进账,生活大致不会发生困难这一乐观的想法,却没有顾及时代严厉的因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完全出乎他意料的。

1954年11月,南开大学外文系事件发生,此举被认为对抗系领导。尽管南开大学最终对穆旦的处理网开了一面。但穆旦的工资显然做了大幅度的下调。穆旦本人在“干部工资级别登记表”(1965年5月19日)中填写他1955年也即外文系事件发生后的次年,其生活费(不说工资)只有60元。说生活费而不说工资,穆旦的表述是清晰的。

根据穆旦自填的“干部工资级别登记表”,此后,他的工资逐年有所增加。1956年,提高到行政十八级也即87元。1957年已经恢复到高教六级149.5元。(穆旦所填也并非无误,他填“馆员,6级,149元”。事实上,一九五七年他还不是南开大学图书馆的馆员,他是1958年1月才调去图书馆的。此外,“149元”准确地说应该是“149.5元”。)

周与良曾在《永恒的思念》中写到1959年开始,穆旦“机关管制三年,每月发生活费六十元”。“生活费”又来了。如果对照穆旦的自填工资(生活费)情况,60元的生活费,上面所述,他在“肃反”开始就“享受”过了,而不是开始管制的1961年。当然,从1961年开始,一直到1962年10月,穆旦一直领着这60元的生活费。这个数额,相当于国家各机关单位划定的“右派分子”第三类人。根据当年的文件记载,这类人一般学术上有专长,工作需要,撤销原职,留用察看,降低待遇,下放劳动锻炼,每月领的生活费也恰是60元。从1962年的11月份开始,穆旦又恢复了行政十八级即87元的低工资。此时周与良仍是五级177元。两人相加,不算少,但日常开销仍不敷所用,原因是穆旦家庭吃口多,除了家有四个孩子外,北京还有父母和妹妹的生活费也需要他负担。

1965年,穆旦、周与良与四个子女的合影

某些言不由衷的无耻之徒也许会说:诗人也讲钱吗!这不能不想到鲁迅的著名演讲《娜拉走后怎样》:“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或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要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无论过去或现在,权谋者是知道钱的厉害的,暗暗使一点小手段,紧一紧诗人的口袋,迫使他臣服,压下他那颗总伸向云端的脑袋。不过,有一段时间,穆旦确实可以不考虑工资的多少,那就是1958年之前,他有不少的版税收入。那时巴金的平明出版社出版了多种查译普希金诗集,这份翻译版税迄今难以统计清楚,但数量巨大的印刷量,版税一定在在不少。在这样的情况下,工资下调一点,对他也确乎无所谓,不会妨碍一家人的生活。对此,好友萧珊的看法不无道理。外文系事件后,萧珊曾同时收到他和巫宁坤的来信。萧珊说穆旦对南开大学外文系停办一事根本无所谓,反之,巫宁坤就很焦急。她认为“这跟物质基础很有关系”。但是,1958年后,穆旦的译著已无从出版,这就从根本上断绝了他的很大一部分经济来源,后来连那份组织填写的“解放后从资本主义国家回国留学生调查表”中关于“生活情况如何(收入开支、有无困难)”都做了“家有四个孩子,总收入264.50元,生活不够宽裕。每月要借用,贴补”这样的情况说明。

1958年1月,穆旦调去南开大学图书馆,现在分析起来,这未尝不是他的幸运。图书馆馆长冯文潜,一位老资格,又是周恩来的同学,德高望重,虽然时代的语境大变,但冯先生仍秉承老辈的风范,他对穆旦是爱护和惜才的。穆旦三年监管结束,图书馆立即草拟了一份《查良铮被管制期间主要表现情况及处理意见》书,这份“意见书”主要向上呈请解决穆旦的工资级别问题,其中有这样的文字:

查原工资系教师6级149.5元,管制期间只发生活费60元,解除管制后拟按原6级降至9级,约相当于行政18级发给工资,以上意见是否有当,请批示。

冯先生的惜才表现在他真真切切地考虑到了员工的生活。此外,他还非常明确地表示,“我馆工作需要,将他(穆旦)留在我馆工作”。确实,即使在穆旦最艰难的时期,图书馆也并没有将他一把推出,而是迅速地给上级打报告希望给他增加工资。请注意,这份“意见”所具的时间是1961年11月22日,那时,离穆旦解除管制的1962年1月4日尚有一个半月呢。

针对图书馆提前打出的报告,学校人事科的批复是,于次年“十一月份起按行政18级发给工资”。图书馆的急人所急与学校当局的磨蹭拖拉,恰成一个对照,前者的温情反衬出后者的冷漠。而敏感的诗人,他怎会感知不到这背后种种有意的刁难。

没有资料表明,穆旦此后的工资是否恢复到了最初任教时的高教六级。一般情况下,他是没有这样的机会的。

穆旦归国后,从工作的性质上认定,他是一个单位人,做一份活,领一份工资,吃一口饭,生活的拮据在他也是常态。晚年,他的日记曾记录一个有意思的细节。

1973年,穆旦、周与良于天津睦南道147号

1975年10月6日,芝加哥大学时期的邻居、政治学者邹谠携夫人卢懿庄来天津。当日穆旦日记记载:

去天津饭店(华侨饭店)见邹谠、卢懿庄,有何炳琳同去,下午五时到达,同到鸭子楼晚餐(每人十元餐费),后到旅社又谈一小时而归,九时归。

在鸭子楼共进晚餐,穆旦略带吃惊地记下了“每人十元晚餐”的细节。十元在当时确乎不是一个小数目。这顿饭算下来,若以四人计,价钱自是不菲。经济宽裕不到哪里去的穆旦记下这一笔,应是敏感到了他与国外朋友之间经济上的大差异。

四个月后,穆旦因病卧在家而向南开大学打了一份“申请”,申说家中的实际困难:

……我家现有困难如下:我年已五十八,最近右腿骨折,长子查英传在内蒙插队,次子查明传曾因病休学多年,现在虽在上学但仍有低烧等症,经常须人照料,女儿查瑗在工厂当徒工,除三班倒外,还担任社会工作,很少时间在家,因此家中确有困难。

查良铮 一九七六,二月

(此据手稿图片录入)

这是一份笔者偶然读到的“申诉书”的最后一页,竖写。前页未见,此件是否写到经济上的困难,未知。推测一下,如果查家经济状况良好的话,不是完全可以请人来家照顾吗?显然,查家此时尚开销不起这笔计划外的护理费。

(转载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