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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湘名士王闿运
来源:北京晚报 | 朱小平  2021年03月02日08:25
关键词:王闿运

王闿运所书楹联

清末民初的学者易宗夔在《新世说》一书“言语”条云:“王壬甫硕学耆老,性好诙谑。辛亥之冬,民国成立,士夫争剪发辫,改用西式衣冠。适公八十初度,贺者盈门,公仍用前清官服,客笑问之。公曰:‘予之官服,固外国式;君辈衣服,讵中国式耶?若能优孟衣冠,方为光复汉族矣。’客亦无以难之。”王壬甫即王闿运(1833-1916),也字壬秋,湖南湘潭人,清末大名士,著名经学家、史学家,擅诗文,因别号湘绮楼主,世尊称其为“湘绮先生”。民国初年以后,王闿运不仅着“前清官服”,还留辫子,走在长沙的大街小巷,令行人为之侧目。

王闿运博通经史,尤精帝王之学,他与曾国藩同乡,早年充其幕僚。当曾国藩创立湘军征伐太平天国而权倾朝野之时,王闿运屡与曾国藩密谋,劝其当机立断,取大清而代之。他劝曾国藩:“树大招风,古之常训。公今功高震主,天下归心,及今不取,后必噬脐。”这无疑是鼓动其造反,所以曾国藩每每“聆听教诲”,吓得伏案作书,不敢正视。曾国藩一生虽推荐了许多湖南老乡,唯独对这位大名鼎鼎的经学大师无片言保奏,就是怕他出言不慎,祸及自己。斯时,他手握兵权,连西太后也要让他三分,如果曾国藩采纳王闿运之劝,大清的“龙脉”恐怕就要断了。其实王闿运对曾国藩不听他的建言是耿耿于怀的,曾国藩逝世后,他作挽联一副:“平生以霍子孟、张叔大自期,异代不同功,戡定仅传方面略;经学在纪河间、阮仪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龙蛇遗恨礼堂书。”细读之下,还是有春秋笔法——上下联中用四位历史名人霍光、张居正、纪晓岚、阮元,比喻曾国藩具经世之才,有功于大清的“中兴”;下联末句隐曾国藩未建霍、张之功业,始于清廷的猜忌,大有惋惜、愤懑之叹。说曾国藩的经学成就在阮元之上,值得商榷。

后来王闿运急流勇退,以名士自居、诗酒自娱,并在衡山东洲石鼓书院讲学,一时间弟子众多,其中的佼佼者即后来成为筹安劝进的风云人物杨度。杨度学到了乃师的帝王之学,极力为袁世凯登基鸣锣开道;他还竭力拉人“下水”,以为“辅弼”。他拉过三位知名人物:一位是梁启超,任袁政府的司法总长;恰恰是这位“君主立宪”的信仰者,首先登高大呼“异哉所谓国体问题”,使天下震动。一位是蔡锷,他更演了一出好戏,表面上拥戴之声高唱入云,佯为签名劝进,实则另有打算。一声护国,八方易帜,难怪袁世凯大骂杨度是“蒋干”了。第三位就是王闿运。但杨度是在“劝进书”上擅自签下王闿运的名字的,并非本人意愿,故王闿运特意向杨度阐述政治底线:“总统系民立公仆,不可使仆为帝。”他犹嫌不足以表明立场,径直致书袁世凯请取消帝制:“但有其实,不必其名。四海乐推,曾何加于毫末?”

不过袁世凯还是很仰慕王闿运的硕学耆宿之名的,于1914年电请其北上,并派杨度亲赴湖南迎接。到北京后,袁世凯即聘王闿运为国史馆馆长,但王闿运不是复辟派,他预感到袁氏王朝的未来不妙;时代不同,袁世凯岂能与曾国藩相比?为避免“为天下笑”,几个月后他便挂印而去。离京回湘时,杨度送他上车并请教诲,王闿运留下一句话:“还是少说话为妙。”王闿运还对他的另一位弟子、袁世凯内府长史夏寿田说:“世事无可为,且相从还山读书,不愁无饭吃。”王闿运看出袁世凯必败,所以在离京时对门生都有引退韬晦的劝导。

值得一提的是,王闿运的得意弟子中还有后来的大画家齐白石,他怜其虽为农家弟子却有才,使之就学,教其学诗。齐白石自负“诗第一”,当得益于王闿远的大力栽培。

关于王闿运就任国史馆馆长一事,时人还是颇有微词的,章太炎就说:“八十老翁,名实偕至,亢龙有悔,自隳前功,斯亦可悼惜者也。”据说袁世凯起初想让康有为任国史馆馆长,但康有为犹记戊戌变法中袁世凯出卖维新党人的旧恨,坚辞之下还散布若请他主修《清史》,必将袁入“贰臣传”。无奈之下,袁世凯才敦请王闿运来装饰门面。王闿运逝世后,著名版本学家叶德辉写挽联:“先生本身有千古,后死微嫌迟五年。”暗讽王闿运如果早逝五年,就不会踏进这一池浑水了。明人张岱云:“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王闿运虽非反袁志士,但他终不肯与复辟帝制的袁世凯同流合污,还是应该给予肯定的。

王闿运历时六年著《湘军志》一书,计十六篇九万余字。曾国藩门下治古文四大弟子之一的黎庶昌,辑选《续古文辞类篡》,收王闿运《湘军志》中的“曾军篇”“曾军后篇”“湖北篇”“水师篇”“营制篇”,并大为称赞:“文质事核,不虚美,不曲讳,其事非颇存咸、同朝之真,深合子长叙事意理,处世良史也。”司马迁字子长,黎庶昌将王闿运与司马迁相提并论,可见其推崇。费行简《近代名人小传》更是大赞《湘军志》“为唐后良史第一”。当然,仁智各见,王闿运写《湘军志》时,相关的湘军人物仍健在,如郭嵩焘、曾国荃等人读后皆不满意,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更说王闿运是“文人,缺乏史德,往往以爱憎颠倒事实”。掌故大家徐一士评得很有道理:“信史之难,自古所叹,闿运此作,虽可议处甚多,而精气光怪,不可掩遏,实有不朽者存,是在读者之善于别择而已。”(《一士类稿·一士谈荟》)姑且不谈这些看法是否公允,但《湘军志》仍不失为研究清末历史的重要著作。有个小掌故,《越缦堂日记》的作者李慈铭曾听李鸿章的幕宾说李鸿章任直隶总督时,王闿运前来谒拜,欲借银四万两。李鸿章问借银何用?答:“吾以之撰《湘军志》。”李拒之而送客。待王闿运出门,李鸿章大声说:“壬秋提起笔可爱,放下笔可杀!”虽是调侃,却也道出王闿运的文笔还是颇可一读的。

清代是对联创作的高峰,除经学、史学外,王闿运的对联也堪称一家,寓史评于其中,极富特色。如挽李鸿章联:“契阔旧相随,记从龙树分襟,尊酒宾筵应忆我;封疆才第一,正值鲸波沸海,角巾私第不言兵。”忆事与声情并茂,读来音节跌宕。又如挽彭玉麟联:“诗酒自名家,看勋业烂然,长增画苑梅花色;楼船欲横海,叹英雄老矣,忍说江南血战功。”彭玉麟是湘军水师提督,身经百战,却又是诗人本色。他曾一战攻占小姑山,即吟诗:“十万健儿齐拍手,彭郎夺得小姑还。”用词绝妙,被遐迩传颂。其妻名中有“梅”字,妻逝世后,彭玉麟思之弥深,每日画梅一幅赋诗一首,真是“长增画苑梅花色”!不愧为一副佳联。

清末民初的笔记常载王闿运为人谐谑狷狂,但从他作的对联来看,还是很得体的。他曾给自己写过一副挽联“春秋表未成,幸有佳儿述诗礼;纵横计不就,空馀高咏满江山”(《一士类稿·一士谈荟》引此联“计”作“志”,“馀”作“留”,意蕴略逊),字里行间,耐人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