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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风:对一棵古榔榆的“重构”
来源:《黄河》 |   2021年07月08日09:19

漆园吏告诉我,这棵树不比大椿,但也有把年纪了。

漆园吏告诉我以后,一只精卫鸟从云端出,以炎帝千金的姿态,盘旋在岳家寨上空。那时岳家寨还不存在,连鸡子儿里的一根血丝也谈不上,岳家寨诞生是将近两千年后的事了。从上古而来的精卫鸟,俯视着巉岩凌穹的太行山,于莽苍之中发现一棵树格外耀眼,像它胸前缀着的父王赏的宝石。

这棵树就是古榔榆,守望在如今的岳家寨。从精卫鸟发现它的那天起,古榔榆愈加生机蓬勃,与天地同修,与日月同寿,而秀于万木。“‘天脊’我为峰”,一览山川之荣枯,看红尘如走马灯。转啊转的,东汉末年唱着童谣来了:

举秀才,不知书。

举孝廉,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在一片童谣声中,天下群雄像山猪争霸,上党也难逃其劫,被搞得民不聊生。守望的古榔榆急了,便给周边的老百姓托梦,它的树皮树叶也可吃啊。于是老百姓不惜拼命,翻山越岭而至,将树叶采摘一空,将树皮剥个精光,仅剩下一具“白骨”。但第二天又枝繁叶茂,迎着东方日出,继续“舍身饲民”。如此日复一日,古榔榆救民于水火,半口气出成一口气,使他们活了下来。

东汉剃头拍手完蛋后,红尘依旧如走马灯,转啊转的,转到了南宋末年。在一个日头比女人乳房还拽的中午,寂静已躲到树叶下,躺在蜘蛛的吊床上午休时,守望的古榔榆瞭到一个草笠男,草笠一晃一晃地从山下爬上来,身后带着一家老小。被日头蹭起油皮的脸上,趴着亮晶晶的汗虫,嘴像受困的鱼一张一翕。他们来得实在不容易,翻越悬崖峭壁时,把命像煺毛的老鼠捏住尾巴倒提着。

草笠男也瞭到古榔榆时,焦灼的眼中顿时冒出泉一样的笑,笑得泪花四溅。他用破烂的袖头拭掉笑,招呼全家老小再坚持两步,从爬上来的沟畔挣扎到古榔榆下。在凉爽滴答的浓荫中,草笠男脱下草笠,抹一把下巴上汇聚的汗水,环视着四面安全可靠的大山,对东到西歪的家小说,咱们再不逃了,死也要死在这个地方。

那天的古榔榆下,草笠男带领一家人,遥祭罢山外的祖宗,又拜过山神,在归鸟的喧闹中燃起炊烟,像黄昏生出一缕花发。他们从此隐姓埋名,围绕古榔榆生息,直到那个叫秦桧的家伙被铁铸了,长跪不起时,才告诉世人他们是岳王爷的后代。

漆园吏告诉我的时候是梦中,“他们”告诉我的时候,是梦醒之后走出石屋的早晨。古榔榆像当年“舍身饲民”一样,在次日的晨光中,正枝繁叶茂地迎接日出。告诉我的是一位两腮塌陷的老人,他居然背得出岳王爷的词句:“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只是背的时候,嘴豁牙残齿的,有点走风漏气,偶尔还带出一丝口水。

老人腰勾了,坐在古榔榆旁边的台阶上,像树上掉下的一根枯枝。他背完“云和月”,再往下背时卡壳了。他说后面的也记得,今天却不知咋回事,脑子一下接不上了。他歉意地摇摇头,点燃一支味道毛糙的烟,又给我讲起他们村庄的故事。但讲着讲着,大概脑子又接不上了,就两眼发直地像丢失了一根大辫子走神。因此,故事讲得有一搭没一搭,烟也抽得有一口没一口。一口烟抽完也不吐,嘴巴空洞地张着,由烟自己散去。

最后,老人丢掉烟头说:

我们是岳王爷的后代,全村一家子。

老人两手撑着台阶站起来,又说:我们是岳王爷的后代,一辈一辈过来的。

快走出石巷时,老人掉后头来,再次说:

我们是岳王爷的后代,村里还有他的庙呢。

老人的背一傲一傲,像棵弯曲的失去弹性的树,却又不甘心地要挺起来,然后消失在巷口外。他似乎专门为我而来,我似乎在做梦,如同梦见漆园吏一样。

太阳已爬上山顶,阳光赤条条地奔来,穿过短促的石巷,拥抱住对面的石屋,在山墙上一阵“壁咚”。被路过的风撞见,便怂恿窥探的树枝去捣乱,小巷因之变得流水潺潺,波光在地下墙上荡漾。有鲎摇头摆尾,有鲵趴在水底。而远处被照耀的树木,还有裸露的山崖,却像着了火似的,把散淡的晨雾燃尽,渐渐生出炎热来。

古榔榆“玉树临风”,茁壮的枝向四面撑开,相互交错着,撑起一朵“蘑菇云”,满树的叶摇响时,波光粼粼的。木心说懂得树,就懂得了贝多芬。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否就因为这叶的声响?它的树干非同一般,通身石化了似的,遍布患过天花一样的斑痕,但摸上去并不粗糙,又光滑又竖硬,像小巷铺的石板。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树干,如果无视头顶的绿云,我会毫不怀疑它是假的,是用水泥浇铸的。它的根巴,同它的枝一样茁壮,拱出地面又扎下去,或扎在石板缝里,或钻到石屋下,像群蛇扭斗。

我高高地举起双手,探到能探到的极限,然后顺着古榔榆的树身,一截一截往下抚摸,直到树根底。我在抚摸一棵树,也在抚摸一截活化石,抚摸一段漫长的岁月。那岁月被年轮碾出绵延的车辙,像乡间天底下的黄土路。我的抚摸让我明白,它之所以这么坚硬光滑,是将两千年的风雨沧桑,一点一滴地修炼入骨了。若用力拍打几下,会拍打出铁来,会拍打得指尖发麻,指关节疼。那麻和疼告诉你,什么叫百毒不侵,什么叫刀枪不入。因此,它的树貌远比树龄年轻,不是“鹤发童颜”,而是“玉树临风”。

我重新抬头仰望古榔榆时,两臂恍惚生出羽毛来,觉得自己是一只归鸟,它也是我的栖息之地。便情投意合,就像那个已故的波兰老人写的:

在翅膀的欢呼中舒展自己

坠落,躺在石头边

以古老而纯洁的方式

望着生活……

于是我面朝东方,趁寨子还残梦未了,趁老人离开后再无人来,在“翅膀的欢呼中”,坐到古榔榆的树根上,样子郎当地背靠着树半躺下。我真的舒展了自己,听到了自己的“坠落”声,像吊桶投入老井中,然后晃悠悠地下沉。我抱着“古老而纯洁”的企图,让目光越过石巷,尽可能抻长了,去眺望岳家寨人的“生活”。

从草笠男落脚的那天起,在古榔榆的守望中,一爿爿石屋扩展蔓延,直到今天的模样。从一座座大山,一块块梯田,再到一处处院落,一栋栋房子,整个的一个石世界。用石磙碾场,用石臼舂米,用石灶煮粥。当日头蹚过天空,夜接替昼当差后,石炕便活跃起来,就像那石磙石臼石灶,碾呀舂呀煮呀,比白天都忙活得叫劲。岳家寨人在石中安身立命,在石中瓜瓞延绵,也同石头一样顽强。他们将对祖先的怀念,将生存的信念,亦如古榔榆石化了,不惧风侵雨蚀,历久弥坚地挺拔。

我从他们的“生活”中,瞭到了他们的“往世”,也瞭到了他们的“今生”,阳光在遍地的石上精灵般地跳跃。“往世”的岳家寨不堪回首,“今生”的岳家寨时来运转,由一个躲灾避难的小山村,变成叫人扎堆的“世外桃源”。拔根“桃毛”撩撩鼻爷,就能痛快淋漓地打十八个喷嚏。从城市来的“刘郎”们,在山中待上两天,就扯下腰间盘上的膏药,六亲不认地问,天下还有汉啊?

为了让“刘郎”们进得来,岳家寨人更为自己出得去,外出时不再像大猩猩四肢攀援,仅靠双脚很人地就解决问题,早在“刘朗”们趋之若鹜前,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他们就一根绳子吊在悬崖峭壁上,挥舞着锤头钢钎凿啊凿的。有排哑炮炸死的,有被飞石砸殁的,受伤的更是不计其数。几十年开山劈石,终于在当年连曹佬都叫苦不迭,被羊肠坂折断车轱辘的太行山上,修出一条美如练的天路来。

那天早晨,我跟随自己的目光,从岳家寨的沟底,爬到壁挂的天路上。站在山顶回望时,也就那么一瞬间,两眼白翻黑吊了一下,便明白古榔榆从精卫鸟发现它一直到现在守望着什么。无论什么年代,我们都需要“世外桃源”,战乱时躲灾避难,太平时调养安神,它是抚慰肉体和精神的家园,有时哪怕只待“一朝一夕”。

当我明白了的时候,嗓子眼里突然冒出一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不知是在喊岳家寨人呢,还是喊那些“刘郎”们。并且希望出现一顶花轿,轿杆儿软颤软颤的,在如练起舞的天路上,将岳家寨人的日子,颠乎得更加有滋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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