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故乡》:怀着“希望”前行
原标题:鲁迅先生:怀着“希望”前行
在鲁迅小说中,《故乡》无疑是影响广泛的一篇。它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成为一代又一代中国人少年时代的阅读记忆。小说塑造了闰土这一不朽的典型形象,表达了对底层民众的悲悯与同情,包含着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我这里要强调的,是《故乡》提出的“希望”命题。小说结尾处那段名言,我们许多人大概都会背诵——“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故乡》为何会结束于对“希望”的阐述?细读小说,能够发现,“希望”是起因于“我”对两代人关系的思考。小说写道:“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就这样,“希望”出现在《故乡》的文脉之中。从“希望”与“我们的后辈”的关系来看,这里的“希望”与鲁迅五四时期的“幼者本位”伦理观有内在的相通。写《故乡》一年之前,鲁迅在杂文《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就寄希望于幼者,呼吁“各自解放了自己的孩子”“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
在鲁迅的“希望”话语体系中,《故乡》的结尾其实是个划时代的起点。此后五年间,鲁迅在《呐喊·自序》(1922年)中,在散文诗《希望》《墓碣文》(1925年)中,多次阐发其“希望”观念,建构了一个内涵丰富的“希望”话语体系。
《故乡》中的“希望”是被置于纵向的时间之中叙述出来的。而《呐喊·自序》中的“希望”与此不同,与特定空间发生了关联。这个空间,就是具有国家、社会属性的“铁屋子”。夏夜,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的绍兴会馆里,鲁迅与《新青年》编者金心异(钱玄同)展开了对话。鲁迅说:“假如一间铁屋子,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金心异回答:“然而几个人既然起来,你不能说决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这种回答说服了鲁迅。鲁迅叙述道:“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这里的“希望”,就是打破“铁屋子”、拯救濒死生命的理想。短篇小说《狂人日记》是以“救救孩子……”一语结尾的。这意味着它和《故乡》一样,“希望”也与幼者本位的思想保持着深层的关联。
散文诗《希望》写于1925年1月1日,是在写《故乡》的整整四年之后。鲁迅曾经说他的哲学都在《野草》里,而《野草》收录的这篇《希望》,可以说代表了鲁迅20世纪20年代中期的“希望”哲学,是鲁迅“希望”话语的制高点。与《故乡》《呐喊·自序》相比,《希望》中的“希望”话语有三个突出特征。其一,“希望”以阴暗的心境为背景。鲁迅在《希望》开头就说“我的心分外地寂寞”,“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在这种心境下,“希望”仅仅是发挥着工具的功能,而这工具却无效。“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其二,借用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语言来表达。裴多菲的诗句和致朋友的信,都被鲁迅引用、阐发。其三,将“希望”置于与“绝望”的关系之中来认识——“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在鲁迅散文诗《希望》中,“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出现了两次,而且整篇散文诗是用这句话结束的。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是作为裴多菲的名言,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包含着鲁迅的认同与强调,已经变为鲁迅语言了。此语包含着陡峭的修辞转换,略显晦涩,须结合裴多菲的原话来理解。此语出自裴多菲致朋友的信,原话是“绝望是那样地骗人,正如同希望一样。”所以,所谓“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说得通俗一点,就是:“绝望是虚妄的,正如同希望也是虚妄的。”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鲁迅用此语否定了绝望,同时也否定了希望。那么,此时的鲁迅是绝望了呢?还是依然怀着希望?答案是后者。此时的“希望”已经不同于《故乡》和《呐喊·自序》中的“希望”,而是绝望于“希望”之后的希望。用通俗的语言来表达,大概就是“反抗绝望”或“背水一战”。鲁迅提倡的韧性战斗精神,正与这种“希望”观相表里。写《希望》约半年之后,鲁迅在散文诗《墓碣文》中再次确认了这种绝望式的“希望”,即所谓“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鲁迅得救于这种“希望”了吗?答案是肯定的。其国民性认识的转变就是重要例证。众所周知,国民性批判思想是鲁迅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鲁迅前期思想中,“国民性”并非中性词,而是贬义词,特指“国民劣根性”,即杂文《论睁了眼看》(1925年)所谓的“瞒和骗”“怯弱,懒惰,而又巧滑”等等。但是,晚年鲁迅是自信于中国人的自信力的。他在杂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中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些人被他誉为“中国的脊梁”。巧合的是,撰写此文的1934年9月25日,正是鲁迅54岁生日。
短篇小说《故乡》的故事结束于离乡的船上,而“希望”之路一直在鲁迅脚下延伸,并且在鲁迅的精神世界里延伸……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