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史诗与史识——论《过龙兵》的乡土叙事与对农民主体性的思考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马兵  2021年10月25日07:24

刘玉民(1951~),山东荣成市人。1971年入伍,1970年开始发表作品,1991年加入中国作协。曾任山东省文联副主席、济南市作协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骚动之秋》《过龙兵》《羊角号》《八仙东游记》,中篇小说《海猎》《不肯流逝的岁月》《岳家军》,报告文学《东方奇人传》,散文集《爱你生命的每一天》,诗歌集《山东竹枝词》等。长篇小说《骚动之秋》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

《骚动之秋》

新世纪乡土文学创作蔚为大观,其中具备史诗品格的亦不在少数。乡土叙事的史诗品格是什么?除了一般认为的要写出乡土政治、经济、文化的现代化转型,表征民族国家的历史尤其是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的特殊发展历程,呈现中国农村面貌和农民精神状态在不同时代的嬗变,具备全景的视野和相当的时间跨度外,更要体现历史和文化反思的力度、探究人性和人文关怀的厚度以及与题旨匹配的现实深度和美学向度。《过龙兵》在众多史诗性的乡土小说中的价值或在于此。

“新创业史”与乡土伦理空间的畸变

《过龙兵》借由展家、年家和卓家三代的恩怨纠缠和爱憎忧喜的生活故事,展示渤海半岛地区一个渔村半个多世纪的变迁,整体上略前详后。前四章从民族解放战争前夕一直写到“文革”后期,叙事紧锣密鼓,节奏快促,主要交代了展、年、卓三家第一代的历史过节,埋下后文三辈人对抗的主线,并点出华云将踏上一条超越仇恨逻辑的人生之路,也制造出相当饱满的情感和情节张力。从第五章起,小说的叙事开始放缓,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施行和改革开放的政策给海牛岛带来了巨变,展、年、卓三家第二代和第三代的命运也随之接连发生巨大的转轨。小说描写了卓守则和年传亮两人不谋而合的“创业”经历,借此观照和反思乡土现代艰难转型过程中的政治和文化空间的畸变,为乡土伦理的重建提供了一个切实的样本。

新中国成立以来,农村的土地制度经历了数次大的变革,每一次变革都带来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巨大变化,每一次变革也都催生了不同的创业故事。《过龙兵》第六章中,卓守则本欲以26万的天价竞标一艘中等渔船跑海,不料遭遇年传亮的暗中阻挠,只能进城务工,却误打误撞攫取人生第一桶金,后来又在狱友引荐下投身股市,迅速完成资本的累积和膨胀。正是因为包干制度,做了多年“地主狗崽子”的卓守则才不必像过去那样被牢牢地拴住,而是有了拓展更为广阔的人生道路的权利。他的致富之路谈不上艰苦,却很有代表性;虽非主动,却成了参与重大历史进程的幸运儿。与之相对,年传亮则利用做村支书的便利,成立“海牛水产总公司”,用仅仅数年的时间,便把海牛岛打造成产值惊人的渔业强村,迅速成为全省改革战线的一面旗帜。年传亮的创业之路一方面给海牛岛百姓积累了巨大的财富,在经济的意义上完成了海牛岛的乡村振兴,但在文化和道德建设上不但无所作为,自己更是在私欲的膨胀之下成为他一度致力反对的乡村权贵。及至小说的后半段,卓守则和年传亮完全被欲望遮住眼,在展重阳的暗中支持下,分别干起走私的勾当,他们曾经最信赖和感恩的乡土与大海早就被抛掷一边,而所谓的回馈乡邻、共同致富则彻底沦为个人恩怨和私欲的点缀。

由上可见,《过龙兵》的“创业”书写既回应农村百年未有的变局,聚焦新农村建设这个宏大的时代主题,又直面农业结构调整和现代转型过程中农村社会出现的一些精神异化和人性扭曲的境况,呈现了乡土伦理空间畸变的现实。事实上,势不两立的年传亮和卓守则,一个把阶级斗争挂在嘴边,一个把光复家族作为人生梦想,但本质上他们是一种人,在乡土巨变的价值真空中,“阶级”与“宗族”本来可以是伦理建设的有效资源,但他二人偏狭的理解早已背离真意,他们越是坚持,对乡土伦理的破坏就越严重。一方面,新中国的土地革命和政策固然改变了农村的经济结构,但正如卓、年两家的斗法所呈示的,重土轻迁的文化心理,血缘家族关系的延伸所形成的稳固的社会结构依然存在。另一方面,在“后革命”时期,“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观念虽得以扭转,不过很长一段时间内,“阶级出身”依然对人的履历有直接影响,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市场经济的加速传导,阶级对立逐渐让位于阶层的分化,这又引发了社会对阶层在资本强权下的公平与正义话题的讨论。

为了体现对上述问题的思考,《过龙兵》采用戏剧化的情节结构,卓、年、展家三代人的命运及政治身份,此消彼长,时而三足鼎立,时而彼此钳制。也正是借助这些巧合,小说对乡土中国艰巨的现代转型中最根本的掣制之力的省思得以更具情境化的传达。最典型的一幕是第十七章。这一章中,三个家族的第三代卓智新、年晨玉和展涛涛共同亮相在大洋彼岸举行的中国问题国际研讨会,接续父辈的思考。年晨玉在发言中直指父辈的迂腐,认为“落后陈腐的阶级观念、家族(种族)观念,才是阻碍中国的改革开放走向深入的最大障碍,才是阻碍中国走向民主繁荣、中国人走向自由和谐幸福的最大障碍”。而自幼耳濡目染祖辈和父辈宦海浮沉的展涛涛则认为,影响中国改革开放深入发展的最大阻力,“来自于现实而不是来自于历史,来自于官本位思想和官僚经济体制而不是所谓的阶级和家族(种族)观念。阶级斗争在中国大陆早就成了历史,家族(种族)的发展壮大,对于改革开放也是动力和机遇”。年晨玉和展涛涛的发言各有依据,各有合理性,综而观之,正是作者以为的症结所在,也陈明了乡土空间畸变的缘由。海牛岛有地利之便,得风气之先,又有卓家、展家和年家弄潮儿们的苦心经营,经济蒸蒸日上,而人心道德却岌岌可危。现代经济理性和市场经济运作的总体化扩张和时代主题的更换,既消解了压在人们心头几十年的“革命”负荷,也导致了社会生活物质性或实利性价值与精神理想价值的冲突,急速的社会转轨还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伦理规范系统的脱节和失效。再加上一元化道德意识形态消解后产生的道德怀疑主义,这一切都加重了海牛岛的病症,而我们知道,海牛岛就是努力由乡土中国完成蝶变的中国乡村的镜像。在这场艰难的蝶变中,年打雷、展工夫,年传亮、卓守则、展重阳们奋斗过、探索过,也因之沉沦过和颓堕过,他们的“创业史”并不能真正给渔村带来由表及里的真正现代性的转型,他们的主体性的体现更多是被观念所预制的,真正具有历史主体性的农村“新人”就在父辈“辉煌”的阴影下被召唤出场了。

“新人”的精神力量与农民历史主体性的重建

“新人”一词其来有自,在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语境中,则有约定俗成的理解,如赵园所概括的:“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中,准确意义上的‘新人’,应当指人群中的那一部分,即集中地体现着时代精神和时代前进的方向,对于‘使命’更为自觉,依历史要求而行动的先觉者和实践的改革者;对于大革命前后的中国,当然应当是那些从中国历史中产生,成长着、并有力地干预着历史的进程、影响着中国未来命运的先进的中国人,革命者。”从梁生宝到孙少平,史诗性的乡土之作一定少不了对“新人”形象的塑造。“新人”不但要是“这一个”式的典型形象,更要与广大民众有深在的共情,是民族国家文化想象和实践的重要组成,并能在对历史的反思中明确自己的责任,同时还要具有鲜明的生活气息和现实深度。

相信所有读过《过龙兵》的读者都会对华云的形象留下深刻记忆,在展、卓、年三家因为仇恨和倾轧而不共戴天时,是华云用朴素的正义和良知,在三个家族间建立了沟通的可能;而在人性的卑污时刻,华云也总及时出现,“昭示着做人的终极价值”,如一位识者所言,她“是同情,是正义,是良知,是内在的必然性,是一个高尚的、绝对的自由意志”。从晨玉到智新,华云以她的正义和善良感染着后辈;从老科学家到凯华,她用母性庇护着身边的所有人,虽然华云的很多作为是出自宽厚自然的天性,还不具有深度的历史反思能力,但对于“新人”的成长却起到重要的思想哺育和启蒙的作用。

智新是卓守则和第一任妻子青草的孩子,生下来就是个呆子。卓守则致富后,把智新送去美国治病。奇的是,在异质的环境里,智新的呆病不治而愈,且迅速成长为有为的青年,与晨玉一起回到海牛村创业,不惜冒着忤逆的罪名,把父亲的家族企业改造成现代股份制企业,并致力于“维护社会公理,建设民主、和谐、繁荣的新海牛岛”。在与父亲还有年传亮等人的观念碰撞中,他依凭的不单是朴素的正义,也不单是个人精神的纯粹和崇高,还有经受科学训练的头脑和真正立于潮头的视野,有现代的时间意识和主体性。他由傻而慧的成长历程,也可解读为拒绝沉滞的宗族观和僵化的阶级斗争观,进而对这种观念背后的文化和政治症结做深入反思并试图纾解的过程。因此,他才是小说中最符合“新人”审美形制的形象。

与智新坚定地站在一起的还有晨玉。小说最后几章安排父子两辈围绕家业的承续、海牛岛政治权的“交接”展开了直接交锋,以年轻人对陈腐观念的彻底扬弃为海牛岛和家族的复兴真正开出了一条新路。如方家所论,“新人”形象的“革新精神、时代色彩、 理想情怀等多重要求,决定了塑造‘新人’形象的高度和难度”,智新和晨玉在小说中是海牛岛的“归来者”,大而言之则可归属到文学史上庞大的“返乡者”的形象序列中,他们走出乡村的目的并非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安那样为了谋生,归来时也不是为解决故土的贫困,而是着眼于改革开放带来的物质丰盈之后乡土的可持续的健康发展,以及未来的意义和价值。他们二人对海牛岛的思考既是微观的也是宏阔的,这些思考“从当代中国的现实土壤中孕育生成,汇集了时代问题、时代意识,聚集着各种信息”,他们两人也“具有一种‘磁吸效应’”,在他们“周围形成各种生活和实践的细节、情节的丰富图谱,而这些细节和情节本身就促成了时代精神的凸显”,这种主体性的彰显正是他们作为“新人”的意义。当然,作为读者,我们还是有一点点不满足,那就是智新和晨玉面对家族基因与现代意志的那种搏斗感虽有,但其复杂处、幽微处的张力若再饱满一些,也许就更能凸显破旧立新的艰难与伟大了。

《过龙兵》的首版距今天已经过去了15年,这15年中,中国的乡村又在经历新的变革和淬炼。2021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向世界宣告,中国的脱贫攻坚取得了全面胜利!“民亦劳止,汔可小康”,而我们又知道,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乡土的根本振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在这个意义上来看,《过龙兵》又像是一部预言之书,作者的忧患和慎思令人敬佩。“新人”登场,道阻且长,在加速的城市化进程之下,智新和晨玉不必再为父辈的心结所扰,可是伟大的征程并非坦途,他们的故事还将继续,而我们也由衷地期待作者能再写一次“过龙兵”的浩瀚和壮阔。

(本文发于中国作家网在《文艺报》所开设的“文学观澜”专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研究”2021年10月25日第5版。)

 

相关文章:

史建国:中篇小说的困境与突围——以刘玉民《海猎》等中篇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