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柯平:最后一次交谈——追忆李泽厚先生
惊悉李泽厚先生溘然长逝,我与各位同仁一样深感突然与悲痛。近几年来,我和李先生有一约定,那就是在每年元月用手机长谈一次(一般70分钟左右)。李先生只谈学术,不扯闲篇,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也是我期待的主因。
我们的最后一次交谈,是在2021年元月。我原本计划2022年元月再与李先生联系,准备向他请教几个问题并汇报相关著述的进展。如今,这类交谈只能在天上与地下的梦境或神交中去进行了,思来委实令人伤感与追念不已。
我们最后一次交谈主要涉及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李先生对于《伦理学新说述要》(2019年)一书颇为重视,其中对伦理与道德的划分,实属国内外学界首次尝试,关乎由外而内的发展与转化过程。故此,李先生建议我用英文撰写一篇分析文章,将其推介给世界哲学界。先生之所以找我,是因为他知道英文是我多年的工作语言,我用英文或中文写作,国外编辑不会因为文字表述而多费力气。实际上,在我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研究室之后,他曾郑重地建议我多参加国际学术会,少参加国内各种会,多用英文写作,在国外发表后再让学生翻译成中文出版。因为,他发现国外对中国思想文化了解甚少,认为国内有条件的学者理应担负一定责任,设法让更多的西方读者了解中国的思想文化。这当然需要长期的努力和推广,但不能推脱或回避。
我当真遵咐而行。千禧年以来,我每年至少应邀参加2次国际学术会,每次按照国外会议论文筛选程序撰写论文,近20年来积累了40余篇,先后在国内外英文杂志或论集刊出。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与2010年上海世博会举办之前,为了满足来华外国读者的需要,有两家出版社找我筛选发表过的部分英文论文,将其分别汇编为《中华文化特质》、《中国诗学精神》与《中国人的思维》三书出版。李先生得知后,拨冗为《中国人的思维》撰写序言(其英文版由我翻译,请李先生审定),随后聚餐时不吝鼓励与肯定。
李泽厚先生与作者王柯平研究员
最后一次交谈的第二件事,涉及先生推荐我撰写的一篇稿件。2018年国外学者Moeller 和Ghilardi组织The Bloombury Guide to Chinese Aesthetics《布卢姆斯伯里中国美学导读》一书,特邀李先生撰写一章。先生因年事已高,推荐我完成此事。2019年我交稿时,未料篇幅过长,近乎四万字,按规定只要一万余字。我按要求将其压缩后交稿,继而将其余部分加以扩充,用一年时间撰写了Beauty and Human Existence in Chinese Philosophy(《中国哲学中的美与人生》)一书。该书稿写讫后,我想请老先生就相关内容提提意见,以便在修改清样时做些必要补充。老先生闻知后,说自己年老眼花,无法阅稿,让我讲讲就行。我就从儒家中和为美、道家自然为美、墨家功用为美与禅宗空灵为美的基本原理讲起,随后说明如何从礼乐与诗画等艺术角度进行论证,最后以老先生的审美形而上学话题作为末章,借此引出他所论的以美启真、以美储善与以美立命等命题,以便组成“温故知新”的追溯理路和阐述结构。先生的回答很爽快,他让我放手去写,只要言之有据和言之成理,不必拘泥于现有的其他论说(包括他自己在内)。
今年9月,此书由Palgrave Macmillan出版社付梓发行海外。我原计划待到新年元月时向先生汇报此事。如今先生辞世,再也没有这种可能了。值得一提的是,在此书的原稿“谢辞”里,我特意这样注明:“我首先谨向李泽厚教授表示衷心感谢,感谢他多年来鼓励我多用英文著述中国思想与美学,以期促进跨文化交流与全球性理解(I would first of all like to extend my heartfelt gratitude to Professor Li Zehou who has been encouraging me to write more in English about Chinese thoughts and aesthetics for the sake of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and global understanding.)。”
最后一次交谈的第三件事,涉及李先生有关“如何活”、人性能力与审美形而上学等论述的一篇英文论稿。在2020年元月我与先生的交谈中,曾谈过相关问题。为了避免长途话音失真和力求准确,我们特意用微信书面交流,下面我会附上当时的交谈内容。2021年元月的交谈,我只是告知李先生这篇题为“A New Alternative to the How-to-live Concern” (“如何活”难题新解) 的文稿,在投给《中西哲学杂志》后已经通过盲审,主编来函要求压缩后刊发。我询问李先生是否需要看看稿子,他说不看了,因为相关问题先前已经有过交流。这里仅将2020年元月28-30日的微信交流内容转录如下:
王柯平:
李老师, 这段时间我在修改一篇文章,其基本结构包括三部分:(1) About the how-to-live concern, (2) The structure of human capacity, (3)Beyond aesthetic engagement。因西双版纳居所没有所需资料,有关您所论的主体性问题,遇到疑惑,请您拨冗指教。您在《批判哲学》修订版429页有一脚注里表明:人类学本体论与主体性在《康德哲学与建立本体性论纲》一文中基本通用,......其共同点在于强调人类的超生物种族的存在,力量与结构。主体性侧重主体的知情意的心理结构方面,人性能力的提升也强调主体的知情意的(文化)心理结构方面。
从审美维度看(见《人性与审美》),人性能力的全面成长,既是人性的完满实现,也是人的主体性的完满实现,而后者内涵审美超越性的特征。这是否可以说,人的主体性的理想状态,(1)是人之为人的全面生成结果(human subjectality [1]as the outcome of the whole becoming of human as human)?(2)是人性能力所能达到的顶端(Human subjectality is the acme of human capacity)?(3)同时也是人类(特别是人类个体)实现其超生物种族之存在,力量和结构的体现?(4)审美形而上学不仅是助人立世(建立以美的秩序为参照的世界和宇宙观),而且是助人完善(下学上达至与天地参)?
李泽厚:
刚才又看了一遍你提的问题,我的回答是Yes。
王柯平:
此文篇幅限制,我日后会进一步研究,专写一文。用对比的方法来写,需要在您和康德的哲学系统中展开,这样便于呈现二者的品性异同与解决问题的导向。
李泽厚:
不是在我与康德之间展开,而是在与当代西方哲学中展开,如与Habermas、Heidegger、后现代主义诸名家以及O. E. Wilson 等社会生物学派之间的对立等等,以展示具有悠久传统的当代中国哲学的特色和对当今世界的普遍意义。不多说了,供你参考而已。
王柯平:
好的,明白。再回到昨天所读的访谈。您提到和谐涉及理性,但无人追问,也未能展开。原本您是将基于情感的和谐与基于理性的公正有意对开,借此补正西方当代工具理性的偏颇。这次将理性纳入和谐的概念内涵,我因循您的思路,初步理解如下:和谐的根源发自情本体,其目的是平衡关系主义,这在运作中需要权衡利弊或趋利避害,追求合情合理的最大公约数,这自然就有儒家式的实用理性参与。因此,在尝试落实和谐的过程中,所涉及的情理结构之中的情感性与合理性,是否可理解为情感的合理性,合理的情感性。如果说成情感的理性化,理性的情感化,那就有过之而不及了。
关于天道一说,牟宗三曾讲天道为范型而下贯,人道经下学而上达。将天道如此玄设,似有故作神秘的天人互动或感应的用意。这与宋明理学有关,也与董仲舒有关。若与横渠四句相比,远不及后者来得铿锵有力,实事求是。
关于一个世界说,若联系您所讲的乐感文化传统精神,如何活的现实理路,审美形而上学与行动辩证法的目的性追求,颇能理解。孔子与朱熹论祭祀活动,隐含另一个神灵界,但此神灵界是为现世界设立的,是祖先信仰的体现。荀子的三本说包涵此意。福建乡下的祭祖,先放爆竹,驱邪并唤醒祖灵,再放音乐,迎请祖灵,后摆桌上菜,款待祖先,一起用餐,借此以示孝道,表达情感,教诲后人,其亲和力胜过远在天国的三位一体信仰。前者实则将神灵界与现世界链接在一起。
李泽厚:
具体的和谐各有其不同的情理结构。后二则我无异议。驱邪祭祖保安康,正是一个世界也。所以英文中没有的“情理结构”一词很重要,既非情感的理性化,也非理性的情感化,而是情感与理性有多种不同比例、次序、方式的结构体。有待未来的神经科学作具体研究,哲学只能提出这一方向而已。
近五年来,我主要用英文写作,先后在国外出版了Harmonism as an Alternative(2019), Chinese Culture of Intelligence(2019) 与Beauty and Human Existence in Chinese Philosophy (2021)三书。迄今,专论李泽厚哲学思想的文章,我仅写过三篇,即:“Li Zehou’s View of Pragmatic Reason”(《李泽厚的实用理性观》,刊于Roger Ames & Jinhua Zhang ed.s, Li Zehou and Confucian Philosophy,Hawaii: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18),“Behind Harmony and Justice”(《在和谐与公正的背后》,刊于Asian Studies, 2019/1), 与“A New Alternative to the How-to-live Concern”(《“如何活”难题新解》,将刊于Philosophy East and West (2022/1)。今年初在与李先生的最后一次交谈中,我承诺撰写的那篇伦理学文章,至今只有提纲而未成文,主要是其他稿约在先和身体欠佳所致。不过,待我休整恢复后,定会回到这项任务上来,尽力写好李先生托付和看重的这篇伦理学新说文章。交往多年,我深知李先生在学术上一生求真务实,向来厌恶花拳绣腿。这一点很值得我们后辈学人一起守护和践行,以此来告慰先生的在天之灵。阿门!
王柯平
2021年11月6日
注释:
[1]该词subjectality由李泽厚先生所造,以期区别于subjectiv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