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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在飞翔的主题之上,诠释溢出框限的写作可能性
来源:文学报 | 李浩  傅小平  2021年11月25日07:34

 

像鸟一样飞翔,是许多人最遥不可及的梦想。在作家李浩的新作《飞翔故事集》中,四十二种飞翔的场景正如博尔赫斯所言:“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从现实生活到古典神话,人或许因为腾空离地而虚脱,却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自由不仅建立于飞翔的主题,也是故事和技法之外,作家以想象力赋予生命的更大空间。在奇诡的转折中,李浩诠释了溢出框限的写作可能性。

从这本小说集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李浩对于小说创新的一些实践。在去年9月《文学报》《新批评》专刊刊登的《共话“新‘小说革命’”系列》对话中,他曾分享对于这一话题的理解,在他看来,小说的创新首先是思考的新,它需要在思想上有发现性,需要对被我们不理解的某类人的思想和行为建立理解。其次,是技艺的新,而这种技艺之新往往要随类赋形,每一篇有每一篇的新样貌。“优秀的、具有经典意义的小说一定是‘哪哪都合适’,哪哪都恰到好处的。”

以下是这部作品的选读与对话节选。

1

一个很古老的故事。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我只好依靠故纸堆中的只言片语来复原它,需要声明的是,因为记述的相关文字太少,我写下的这些可能和事实小有出入。

故事发生在汉代,元狩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19年——那一年,爆发了一场汉人与匈奴人的惨烈战争。

这里要说的是,霍去病的一支三百人的部队。他们随着大军出代郡,一路奔袭,行走了大约两千公里的路程——在漠北的一场战斗中,他们被冲散,等这些大汉的军人在几天后赶到集合地点,三百人仅剩下一百余人,以及七十几匹马。粮草的问题还不是大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们和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

主力部队去了哪儿?战士们众说纷纭,他们指出了七八个方向,第二天,这七八个方向又变成了十几个、二十几个。几位将领协商了许久,他们决定,继续向狼居胥山的方向,在出发前霍去病将军曾反复地提醒,要尽可能地打到那里去——对,去狼居胥山!

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月的时间。问题是,一路上他们没有打听到任何关于汉军的消息;问题是,他们走出了一个多月,竟然依然没有走近狼居胥山——或许,他们在草原上就迷路了;或许,他们在进入沙漠的时候迷路了,越走越远。

没有了粮食。没有了草料——尽管已是初夏,但他们到达的地方竟然异常寒冷,只有零星的草芽冒出,远看似有近却无……他们宰杀了累倒的或病倒的马,然而这些完全是杯水车薪。一些将士病倒,病死,将军命令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他们的尸骨带回: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们做到了。战士中有一位懂些巫术的医师,他使用一种草药,涂在尸体的身上,并念动咒语:那些干瘪的尸体慢慢缩小,变得只有西瓜大小,它们垂在马背上,有时会在颠簸中相互碰撞,发出铜器的声响。

路上,他们也曾遭遇过一小股的匈奴人,或者别的什么人:这使他们获得一些短暂的补充,依然是杯水车薪,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们一直被饥饿感折磨着,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已经失去了旧日的体形,而变得骨瘦如柴,只有眼睛似乎变得更大。夏日来临,他们的境遇好了一点点,但这个时候将士们的怨声越来越重,这是自然的事:他们既没有走到狼居胥山,也没有再与大部队相遇。偶尔,某位将军会宣布大汉军队战胜匈奴的消息,但他根本说不出消息的来源。后来他们也不再重复这样的话题:没有人信,他们自己也不信。尽管历史上确实是那样写的,汉军大胜,此战之后匈奴失去了漠北的王庭——但这支部队并不知道。如果在那个时候某个人将这个真实的消息告知他们,他们也一定认为这不过是个谎言,自欺欺人而已。

 2

夏日。这支部队还有七十余人,十几匹马——本来还有更多的马,包括他们从匈奴人手上抢到的,然而饥饿首先波及的是马匹的生存。将领们最终商定,不再向狼居胥的方向奔波,而是返回,无论返回之后迎接他们的是什么。活着的将领,要首先承担决策的责任。这个命令在宣布的时候引起一片沸腾,短暂的沸腾之后便是长久的抽泣之声——他们盼这个命令盼得太久了。

也许,只有这支深入到大漠中停留了数十天的部队明白所谓“归心似箭”的真切含义,他们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包括那些忐忑的将领。这个命令,甚至为病中的几位老兵也注入了活力,他们有的站了起来,而有一个本已病入膏肓的战士,竟然在返回的途中痊愈,他主动承担了牵着挂有尸体的马的工作,要知道这是一件累人的活儿。回家,这个念头简直就像一团团的火焰。

他们走过山谷,走过幽暗的树林,走过一望无际的沙海,远远望去,他们就像沙漠中轻微移动的沙子。

他们走在日出和日落之间。他们在寒冷的夜晚点起小小的火堆,守夜的士兵一点儿也不敢大意。其间,一支匈奴的部队包围过他们,也不知是怎样的力量竟然使他们成功突围,付出的却是极小的代价。他们走着,用大脑、心脏和脚趾来猜测:距离代郡还有几天的路程,距离长安还有几天的路程,然而……

他们的猜测或者说计算其实是错误的。代郡,长安,远比他们想象得遥远。故纸中没有谁谈及他们是不是又一次迷路,但我猜测,是的。他们被自己的感觉和幻觉所欺骗,又一次失掉了方向。走着,走着,他们又来到了一个沙海的边缘,这个沙海,似乎比他们走出去的那个沙海更大,更加无边无际。

只有四十余人,三匹马。而这三匹马,在踏到沙海边缘的那一刻,竟然一起倒在了地上。

将军命令,杀掉这三匹马,还算健壮的将士们背起尸体,他自己,要背两具。“我们不能丢下他们。我们要,让每一个出生入死的将士的骸骨,返回到他的家乡——如果我们有机会活着回去的话。”

那一天,他们吃上了马肉,并且没有人对食物的量进行限制。然而他们都吃得很少。然而,他们在吃马肉的时候没有一点兴奋与欢乐,多数的战士吃得泪水涟涟。

……他们在沙漠中走了多久没有记载,那个时候,只有他们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像沙漠里的沙子那样。不知道过了多长的时间——是的,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倒下,他们其实在进入沙漠的那日就已清楚没有了返回家乡的机会,但那个念头在,一直在,他们就跟着那个念头一路走着。直到……将军找到那个医师,当着所有人的面,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求,在我们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吃下你的药,涂上你的药,把我们缩小了吧,但愿大风能将我们的尸体给吹回去。

他们涂上了药剂,他们吃掉了药剂。是的,我们猜得到结果。那个医师是最后一个,他念动着咒语,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变小,却感觉不到一点儿的疼痛。

(选自《飞翔故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0月版)

对话

《共话“新‘小说革命’”系列》节选

傅小平:当然,文学创新有时很可能意味着不成熟、不完善。杨庆祥就曾以郁达夫的小说《沉沦》为例表示,这篇小说在技术上可以说很粗糙,但它脱离既定的小说框架,开风气之先,却显示出特别的生命力。我的看法是,《沉沦》能有这样的生命力,同时也建立在郁达夫还写了其他更见艺术功力的作品的基础上。还有,郁达夫写《沉沦》的时期,中国现代小说都可以说还处于草创期,但中国小说发展到现在应该说已经很成熟了,眼下作家要是写出类似《沉沦》这样“很粗糙”的小说又当如何?

李浩:我是到了师大教学之后才开始补课,阅读了一些中国现代和当代的小说,我承认它们有些“吃亏”,因为我会拿当下的世界文学经验和它们比较。但我也觉得其中某些热诚和真,还是能给我冲撞力的。当然,粗糙在我这里不会获得特别的宽宥,哪怕它是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

傅小平:刚前面我也说到,郁达夫写《沉沦》的时期,中国小说写作还处于草创期。但如今小说不只数量爆炸,技艺烂熟,有关小说的理论和观念也呈现泛滥之势。在这样的背景下,小说写到何种意义上才能称之为创新?

李浩:在我看来,小说的创新首先是思考的新,包含着对人云亦云和流行思想的反问和警告,包含着对习焉不察的日常的警告,包含着对我这个阅读者自以为是的固执理念的反问与警告,它让我不得不思考……它需要在思想上有发现性,需要对被我们不理解的某类人的思想和行为建立理解。

第二,是技艺的新,而这种技艺之新往往要随类赋形,每一篇有每一篇的新样貌,同时它也和我们的认知、见解和判断紧紧相联,如果有能力,最好是在作品中注入些“灾变”气息,让阅读者惊讶,在反复的品啜中又有惊艳和服气。技艺不佳一定连带着思考力的粗陋,优秀的、具有经典意义的小说一定是“哪哪都合适”,哪哪都恰到好处的。

傅小平:那么评论界是否因为礼赞“新”,就特别包容作品的缺陷呢?况且有时候,有些所谓创新是否是真的创新,也是需要加以辨析的。我这么说是因为,从客观上讲,以“新”之名降低对小说艺术的要求的情况是存在的。当“创新”成为压倒一切的诉求,作为一种带有革命性的策略,强调“新”就容忍作品某些方面的粗糙,或讳言作品的不足之处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对“创新”应该持何种态度,仍然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李浩:是这样,在艺术上有所牺牲的,往往在创新力上也是弱的——我不是故意唱反调。这几年我因为教学专门精读了一些经典小说,在拆解的过程中我发现它们的精微、用心和才华的丰盈真是让人叫绝,真的是增一分为过,减一分为损。你会发现即使在内容不变、故事结构不变的前提下,移动一两个词和句子,都会对整体的完美构成伤害——他们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我们是低等的么?我们必须求其次么?不,我愿意我们的作家有更多的精心,在思想上、见解上、言说方式和细节设计等等方面都力求完美,成熟,有魅力。

傅小平: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不断尝试或者说是试错,但作家们为求创新,往往是急切的。

李浩:福克纳说:“文学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毫无疑问,这是天才的领悟,它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它需要耐心地搭建,精心地设计,在多放一点A和少放一点A之间仔细称量……我们至少,要在自己的最大限度上做到最好、最完美,这是一个小目标,一个小前提。至于批评、评判则是另一回事儿,有时我们会“矫枉过正”强调普遍欠乏的那一点。在今天,我倒觉得是可以给创新更多的强化,至于要不要压倒一切……我个人略有保留。

我极为看重小说的核心表达也就是智识的部分,所以一贯强调希望自己读到的和写下的都是“智慧之书”,然而我绝不认同为了想法而牺牲艺术性的这一看法,作家要对自己苛刻些,更苛刻些。做不到,只能是我们才华、认知的受限,而不是耐心不够,精心不够。

傅小平:其实我和你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就是我们得还原到当时背景里去加以理解。我前面举例子也是因为,我觉得“小说革命”不应只是由外向内的召唤或动员,更应该是作家们发自内心的呼喊。他们灵魂深处发生“革命”,使得他们对写作做出一些根本性的改变,如此才更有可能促使他们写出真正有生命力的创新之作。当然,这是在更高层面上讲创新。不妨由此说说对“小说革命”的预期吧。

李浩:说得好。我可以说它是卓见吗?它是卓见。随着人类科学和思考的前行,小说这种文体一定也会有诸多变化,它所关注的方面,甚至都会随之调整——如果我们无法保证我们的“新”,我认为首先要做的是补课,补我们知识、智力和才情的匮乏,它真的不是这种文体的“创新力”已经被耗尽。所以要我说对“小说革命”的预期,我希望我们能恢复文学的常识,接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未竞之路,接连世界文学的认知成果,同时恢复活力、勇气和“弄潮儿”精神,它就会是下一个高峰,甚至是中国的“白银时代”。我甚至觉得,十年到二十年左右,它就可能会出现,只要给予阳光和雨露——种子是从来不缺乏的。

傅小平:谈很多文学话题,我们都恐怕只能从总体意义上谈,从而突出那些更具共性和普遍性的问题。但就写作而言,个案研究有特殊的重要性。何况,衡量一个时代或一个时期的文学实绩,也并不是看平均值。总体平庸、少数优秀的情况,总是存在的。有时,仅只是一、两位大作家的创作,就足以把一个时代的写作水准引往高处。虽然对当下青年作家写作,我们在总体上有所不满,但不可否认,或许其中有一些佼佼者的探索是值得期待的。只是迄今为止,我们只能做一个粗略的印象式判断罢了。而所谓“新‘小说革命’”,自然不是作家、批评家呼吁就能达成的,它有赖于作家们新的写作探索,也有赖于评论家们新的批评发现。

李浩:这话,一万个赞同。库切和纳博科夫都说过类似的话,他们认为某个时代的或明或暗有赖于“强势作家”的表现,当然这样的“强势作家”肯定不世出,是极少的少数。衡量,更多地应放在对“强势作家”的理解和解读上。

但我想,我们也不得不承认,平均值或多或少会对“文学高峰”和出现“强势作家”的机率构成影响,许多时候是“强势作家”成团成簇地出现,像俄罗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时代,“白银时代”,像二战之后的东欧,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等等。社会的整体氛围、意识趋向和审美判断或多或少会影响“强势作家”的出现。不过,卓越的“强势作家”一定是超时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