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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那人间烟火的炫灿腾升——徐则臣中短篇小说创作微言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阿探  2022年02月20日16:30

故事性几乎一直是中国小说叙事赖以推进的核心动力,西方现代小说则将创作升华为一种思维乐此不疲的冒险之旅。故而前者宏观上略显凝滞,后者则微观上更为丰富多彩,甚至到了击溃普通读者的地步。在70后作家阵营里,徐则臣无疑是深谙中国小说本质存在的,他以恰切而勇进的力度拓新,既持守了小说的民族根性,同时又以“无中生有”的方式,为现实主义文本贴上了独有的新时代标签,可称之为新时代现实主义文本吧。这既是突进的难度选择,亦是现实主义创作的巨大进步与锋颖凸显,可认为对鲁迅小说内蕴气质的时代性接续。他的中短篇小说,常以静水深流的人间烟火气息替代故事性,以专注于叙事展开的思维活化与激荡,使现实主义文本高耸云端,腾升到更广阔更炫灿的新空。十多年的文学孤旅探索与岁月沉淀性反复实践,早年的那个花街少年,在时空位移中早已完全拥有了中国文学直面未来的,近乎于无限的广远与纵深。

徐则臣中短篇小说的文字间暗自涌动着丰沛的人间烟火气色,冷峻而出人意外地构建了作为原本陌生人之间体温性信任与生命浓烈的性情质感。

不论是《花街》中的麻婆与“我”的祖母,以及她与老默,与蓝麻子之间,不论是《跑步穿过中关村》保定、夏小容及七宝,《天上人间》中的子午与北京姑娘闻敬,还是《西夏》中的西夏与王一丁,《居延》中的居延与唐妥,他们作为彼此的陌生人相遇相知甚至完成互动相融,这无疑是社会普遍人情淡漠与高度防卫心理常态下对坚质现实通透性的深掘。这些男男女女,本性质朴无华,卑微的心灵不乏生者的精神性梦想与追求,甚至在无限承压下迸发出生命本有的燃情与豪气。徐则臣给予小说人物灵魂以莫大的尊重与生命宽容,无论生活赋予他们何等重载,他们依旧是不轻易放弃的追梦者与生命之坚韧者:哪怕自承罪责,哪怕梦想在天上,自己在人间最底层,哪怕梦想在社会法律约束之下,他们依然冒险前行。甚至我们无法去否认敦煌的生命强度与质感,无法去认定夏小容守候的意义的苍白、空洞,甚至会由衷地去赞叹子午的爱情执着,理想爱情的完全拥有,爱情担当的犯险之勇,甚至会忽略由爱情担当所支配的贪婪,会去由衷肯定这些生命的内在精神饱满,而徐则臣所有的文本都是超越故事性的精神构建。茫茫人海中,他们的相遇无异于暗夜孤旅中暂得的温存的相拥取暖,正是这些小人物在苦涩难以担当的都市,以各自的体温构建了世间少有的精神的平等与相互和谐。

历史文化品性及意识的隐性附着,是徐则臣文本无中生有的化有为无。

徐则臣中短篇小说有着很强的地理意识,亦是一种历史文化意义的担当。历史文化于小说文本而言,则是抽离性的大象无形的存在。比如“花街”与“北京”构成了老古观念传统与现代城市文明的比对和对峙;再比如小说题目或人物名字,“敦煌”“子午”“西夏”“居延”“青城”等等是历史文化地理的承载,是人物符号寓言意义的凝结与延宕,是作家神旨的寄托。对徐则臣而言,则是找到了属于小说内涵的惟一的题目,属于小说人物独有的命名。“敦煌”寓意着内心辉煌的最终失落;“子午”则是以南北方位对应夜半正午表征文本人物天上人间冰与火的生命炽烈;“西夏”,是消失的王朝文明,具体到小说文本则是抽离现实沉重生活而存在的“世界之外世界”的理想性人格的完美结晶;“居延”是人性难以洞穿的关口边塞,在小说中寓意着女主人冲关成功获得完全人格独立的历程;“青城”借道教圣地提炼小说女主人公从依附到独立的过程……这些历史文化意义的附着,乃至小说浓烈的人间烟火气息,对于文本构建而言,只是化有为无的浅层次隐形,而真正的遁迹性存在,则是小说人物生命及生活惯性的选择,持守、观念渐变及融入现代生活的方式。比如,那些作为北京城市他者的友善、好义好爽、勇于担当;比如麻婆驻守花街的传统精神根性与儿子良生好面字的现代性观念冲突,居延去尽独立人格的爱情依附及北京找寻,绝境中依赖所迸发出的神力完成经济与精神独立自主前后比照,胡方域惯性思维生活中刹那间发现缺失的消失,老铁的规规矩矩毫不冒险的人生,青城艺术依附于偶遇间生命觉醒而生发艺术独立等等。历史文化因子的人文性是人性的外衣,虽处于无形无迹之中,却深深地为文本人物精神塑形,同时这些小说人物的精神渐变,契合并切入了时代轮声的律动,完成了现代城市文明新高度的抵达,进而达成与大时代的和声同唱。

徐则臣不在意故事性,而十分注重讲故事的方式,这并非技术性问题,而是文本内质突破性思维的激荡与磨砺,亦可看作其新时代现实主义文本的训练。

短篇小说《花街》将一个时空跨度较大的完整故事以多个人物擎起,间或以孩童迷离的视角,最终交由读者完成主动性拼接。从文本构建效果考量,是谓“意到气到”,老默的数十年如一日的守望式悔罪,刺激并唤醒了麻婆本已忘却而难以原谅的罪己意识。尽管她以不容推辞的坚定,让儿子良生为孤零零守望数十年的老默举办了盛大而令人惊叹的葬礼,却无法面对亦无法回答儿子对生命原点的苦苦追问。她选择了自杀,被抢救了回来的她,却依旧无法对自身生命抒怀,那么弃绝人世成为了最美最诗意的选择。源自生命本真的刚烈与韧性,是生命生息感与人间烟火气息的浓烈,更是贯穿数千年民族文化根性的凸显。文本至此,徐则臣貌似颠覆逻辑、不连贯横陈、精神散状的一切文字,瞬间完成了小说艺术的浑然天成,从外在到内质严丝合缝。

短篇小说《大雪封门》更是将叙事策略升华落实为更讲究的内质构建,文本以来自南方的林慧聪对于大雪的渴望为意象性起点,以其超乎现实沉重的轻盈想象,托举起人物的精神动影的奔袭,同时又以眼中看到的难以承受的承重,相互交织合力共进,最终构建了属于徐则臣文本的“世界之外世界”的理性感性共振的质地性感知:生存残酷依旧无法阻碍精神纯净的自由自舒飞驰,这是一种洞穿冰封高贵灵魂的渴望。北京作为大都市如铁酷烈的暂栖之地,却依旧无法给予他者一个安妥的站位,甚至作为城市他者,迷离于自身的生命渴望。徐则臣一方面在倾力营造纯粹纯真安妥精神之境,同时又以主人公及周边人物置身其中原有的日常节拍与混乱,在反逻辑的真实中勾绘了几近真实的生命状态,并以此去消解、解构、挤压,甚至试图去摧毁精神的纯粹性境地。行健、米箩、林慧聪,小说中的影子人物宝来及无名女性这些人物,乃至叙事者与主人公意识、视角的剥离,共同用力断然打破惯性叙事单调而呈现出多彩风姿。来自日常生活的有限空间常态及突如其来的生命变奏所挟裹的力道无疑是强劲的难以承受的,然而经由生命两极的剧烈对峙与撕裂,大雪封门不再是一种想象,而是一种不期而至的到来,更是高山流水那温暖而悲观交集的精神腾升,是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对立、交互与游弋,这无疑是对人物幽深而隐秘精神的挖掘与凸显,是实现了灵飞的作品。作为鲁奖作品,它是确定无疑的精品力作,小说中可见充盈飘逸的艺术力量。

徐则臣新时代现实主义文本的炼成,是创造性艺术精进的过程,是现实主义文本形态的破局与惯性模式抽离的过程,是第三创作思维空间的开辟与艺术成熟。

《西夏》《居延》《青城》系列中篇小说,是中西方哲思的融合过程,尤其在叙事策动方面,徐则臣摒弃了不断设置矛盾与障碍的老套,以思维活性拓展强化了叙事流的随心而动。小说艺术的成熟是一个历经长久岁月的积淀过程,从《西夏》到《青城》,前后历经了十多年时光流逝。

《西夏》无疑是突如其来的降临,是创作思维灵光一闪的果断而完美的捕捉,它依旧是“世界之外世界”的构建。“天降”哑女,来路不明,本身就是一种反逻辑的生硬存在,然而直到文本完结,徐则臣并未出任何解释或暗示。作为一种叙事策略,这种文本存在无可厚非,它作为悬疑强力而持续地导引阅读。此作是有争议的文本,换个审视角度亦是现实主义文本的探索的有益突破,尽管还遗留着实验性文本的蛛丝马迹。精读文本,可知这是以实写虚的典型,是艺术真实存在的再现,是想象力御风而行的造人造景,最终完成“世界之外世界”对现世的回照。或许看作寓言型文本则更容易理解,“西夏”就是人类本身本真再现的一面镜子,从王一丁的生命生命层面考量,他者身份及孤独前路微茫,他内心无疑十分渴望着“西夏”这样女孩给予精神的温暖、生活的宁静,外在以满足俗世不可或缺的虚荣,然而因着来自市井层面的惯性固见,男主人工不得不一次次地趋离西夏。坚质的现实生活桎梏,永远走在与精神畅想自舒背道而驰的路上,西夏的出现,给予王一丁的身心幸福感,实际上就是一场梦寐以求的精神放逐。终于迎来哑女开口的希望,作为伴侣的王一丁,因着无尽的恐惧,却断绝了进一步接洽。关于人生在世哲学层面的种种矛盾集中地被徐则臣自然性植入文本,被男女主人公真切地演绎着,这也是文本之上的视角。倘若寓意文学进路,则是徐则臣作为青年作家自身雄心与认知的写照。

从《跑步穿过中关村》《天上人间》到《居延》,选材上是城市他者书写阶层的递进,更是迈向高度城市文明的提速;文学进路上则是彼岸的抵达,一种适合影视化文本的化成。《居延》文本寓言化特质更加隐秘无迹,居延从找寻爱情出发到北京,困境中等待,为生存而唤醒自身潜能,获得成功而遗忘初衷,与帮人者唐妥心生爱恋,大势动荡,曾经的帮人者沦为失业者,曾经的被助者反过来给予唐妥精神鼓励。当男女主人公历经此起彼伏,终于将要走向花好月圆时,被找寻者出现,小说戛然而止。出发、找寻、等待、重生、遗忘初衷、再获爱情、逆转、意外与弃绝等等,几乎所有的人生可能性集中地以自然流的方式从容显现,既是戏仿,更是真实。纯粹的叙事成为小说本身,几乎所有的细节被富于哲学意义的词语准性承载,传统现实主义被抽离为去尽色彩的寓言展开与演绎。较之《西夏》,《居延》文本现代性更为突出。

从《西夏》《居延》到《青城》,文本叙事越来越骨感,唤醒并驱动了艺术自身的能量,而其承载的寓言性意义确越来越丰富,实现了高度轻盈化异质化的灵飞,强力体现了思维风暴式创作的优越。《青城》抛弃了叙事策略,实现了灵动意象的捕捉,比如天空中鹰,鹰的咳嗽对应老铁的咳嗽,甚至“我”只是作为叙事视角与叙事走深策动源,为了撑起女主人公青城精神裂变而存在。“我”作为外来者,给青城寡味的生命开启了新的栖息地,进而一起去看鹰。看鹰无疑是精神性的空间的骤升,艺术灵魂的点燃,帐篷内男女的肌肤之亲,则是这一过程行为语言的完成。文本简约了人物对话,以丰富的历史文化底蕴信息托底,完成了凡人到艺术空灵的速进,读者能感受到其中的冷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