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君知》:变是围绕着不变而存在的
原标题:“你的目光雪亮,但你的心是否瞎了”——王方晨短篇小说《报君知》访谈
宁可:王老师,您好。我读您的短篇《报君知》,发现您总在小说中求变,叙述方式在变、语言质感在变、布局谋篇在变;也有不变的地方,即经典意识一直未变。您是如何在“变”与“不变”中处理文本变化和个人风格之间的关系的?
王方晨:变是所有生命和事物的常态,当然也是文学的常态。我的求变,是对自己的要求,也是不满足。我总期望自己能在每一篇作品中都有不同的新的表现,不管是叙述方式,还是语言文字,都能更加地符合我对文学的想象。应该说,这也是我不停写作的动力来源。在这样的写作中,充满了创造的乐趣。从上世纪80年代末,写到现在,每天都会感到时间不够用,有很多东西要写,很多新的东西要尝试。
但也有不变的东西,那就是文学的信念。我要写出什么样的作品,为什么而写作,这些一直都是我常记于心的。
写作既需要激情,也需要保持清醒。我认为,正是这种坚定的文学信念,才让个人风格得以确立,成为创作中的“清醒”和“不变”。
一句话,变是围绕着不变而存在的。
宁可:个人以为,一个好的小说,必须具备三方面的条件:可读性;想象力;不确定性及虚无性。看了您系列短篇,觉得应该再加上一条,时间性。您的小说与其说在揭示人文根性,不如说一直在时间的长河中畅游。《奔走的大玉》如是,《凤栖梧》《报君知》亦如此。这和陀氏的《百岁老大娘》有异曲同工之妙。您心目中的好小说,或者您认为一篇好小说应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王方晨:事实上,对于小说创作,以及一篇好小说应具备什么样的条件,我从没停止过思考。翻看旧书《走向科学的美学》,又被这句话吸引住了:
“最高级的审美经验(因而也是真正的美感),必须包含典型的浪漫主义美德,例如:自由、自发性、娱乐、多样性、变化性、具有意志和情感的活力,或者还有少量的怪诞性和超然性。如果某种经验不具备这些美德,那就不是‘真正的’美的经验。”
这段论述是美国美学家托马斯•门罗针对“浪漫主义者”而言。仔细想想,恰于我心目中好小说的标准相符。
《报君知》《奔走的大玉》《凤栖梧》,均呈示了时间性的形态,门罗口中的种种“浪漫主义美德”得以寄存于时间的长河中。我曾经强调,自己要能在小说里创造空间,也要找得到时间,甚至阴阳。这些作品正是我的一些创作理念的具体体现。
《报君知》写了一对老人与一头老骡子的生活,其实写的就是天地间的所有生命。生命有没有限度?没有。老骡子成了大地孑遗,但生命没有尽头。生生不息,像时间一样久长。
宁可:阅读《报君知》的过程,有个强烈的感觉,一个黄昏恋的故事,让您叙述得荡气回肠,这个感觉在阅读钟求是老师那篇描写婚外情的《两个人的电影》时也曾出现过。不同的是,《报君知》又增加了轩子、玉子、光子几个借喻或者隐喻。如果把葛老东比喻为轩子,劳氏比喻为玉子,那么,金老贲后来取代葛老东而成为轩子,预示着真情的复位,而光子就是他们共同的“儿子”,这种多线条结构多手法叙述无疑增加了文本的丰富性。您又把他们的情感放在时空中煎熬,这种增加阅读难度的手法您是有意为之,还是叙述必要?
王方晨:《报君知》中的人物和牲畜互为镜像。这篇小说的构思就是要以两个老人和一头衰老的牲口,象征天下所有辛勤艰苦的劳动者,老人对老骡子的柔情就是我对天下万物的柔情。我以多线条结构和多手法叙述这个老人和老人、老人和牲口的故事,当然是有意为之。
通常情况下,我写下的每个作品,都经过了深思熟虑,不管是中短篇,还是长篇,哪怕仅仅是回答你的一个的问题。
这些年,我会参加一些文学讲座。每次讲座,我都会事先用心想好,自己讲什么才对大家有用?这形成了我的自觉。
拿《报君知》来说,这是一篇对天下所有劳动者致敬的作品。大地上的人们劳苦一生,可歌可泣。这没错。但不应该忘记了那些千百年来忠实伴随着人们生活的家畜。这就从人类跨越到了另一个物种。写出来就是大慈悲。小说的境界、格局,不就随之出来了吗?那就不简单是写人、写物了。
小说中的“报君知”,其实是挂牲畜脖子下的响铃。你读《红楼梦》《金瓶梅》,会发现它的影子。这人间大爱,又有几个人意识得到?小说题目《报君知》,明显就是这个意思:你聋了吗,你哑了吗,你瞎了吗?多少人又瞎又聋又哑,不分好歹、错勘贤愚,但我要让人听到、看到,能够张口说话——听到这大地上慈悲的响铃,看到大地上这爱的身影,并说出爱的语言。
宁可:文本中有一个突兀闯入的人物:摄影家,虽然笔墨不多,但令人难忘。作为一个时代记录者,或者情感见证者,后来缺失金老贲和劳氏(光子)的婚礼似乎另有深意?
王方晨:庄子云,大美不言。小说里的摄影家,突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中国在朝现代化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大地上已经消失和正在消失的事物数不胜数。中国是个传统的农业社会,但发展到今天,传统的农耕方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对人类有过巨大贡献的牲畜,逐渐被机械取代。《报君知》捕捉到了这个变化。
摄影家在金老贲和劳氏婚礼上的缺席,正说明一个问题,那些人间至美,并不因为无记录而不存在。同时也从侧面体现了这些人间至美的永恒意义。
宁可:小说走到今天,似乎能写的该写的都被写过了,难以创新了。就个人有限的阅读范围,《报君知》又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陌生化的阅读效果。王老师能否给广大的文学爱好者透露一下小说创作如何推陈出新?
王方晨:生活和文学都是无止境的。只有永恒的文学主题,没有一成不变的生活。我们面临的每一个天都是新的。我从未感到过没有新的东西可写。
在我看来,能够推陈出新,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前面提到了典型的浪漫主义美德,就可以给人以启发。人与动物这种题材的小说,并不少见。我坚持无深意不写作,同时强化个人风格,注重个人表达。你对《报君知》感觉陌生,原因就在这里。
宁可:这次阅读《报君知》,发现您语言更简约传神化,有一种惜字如金的感觉。但文字后面却有了更多的留白,给人无限的想象空间。无疑,您的小说源自民族根性的文化传统,但文本骨子里一直有“先锋文学”的血液。现在,已经少见人提及现实和现代了。本来,把文学区分为现实主义和现代(后现代)主义就是个伪命题,好的小说一定现实和现代互相融合的,二者缺一不可。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风格或怎么看待所谓的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
王方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语言的简约传神,是我自觉的文学追求。也是在很多年以前,我们在李敬泽先生的组织下,做过一次“小说的可能性”讨论。那时候我讲,每个人执着于自己的方式,构成了生活的广度和深度。对生活可能性的探索,应该是对我们生存极限的探索。这里提出了一个“极限”的问题。我说“极限将使我们自由。” 这些“胡言乱语”当时还得到了李敬泽赞赏。讨论过后我有点健忘,也就是说把自己一些具体想法给丢开了,但是对“极限”写作的追求却没有放弃。
在小说文字上,我也给自己设立一个极限,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更多的意思。能少写一个字,就少写一个字。最简省的文字当然出于我们的文学传统。
字少,但意思不能少。怎么让意思不少?当然是要靠增强文字的表现力来达到。那么,这就需要多种的表现方式。
现实主义我们都好理解,一说到现代主义,有人就会拿它跟现实主义对立。这是不对的。即便在我们的古典文学里,也有许多现代主义的表现手法。所以,我对自己现实和现代融合的手法没有疑问。
小说《报君知》的结尾,我自然而然地这样写了金老贲的梦境:“既健步如飞,又茂盛肥沃。”两种截然不同的词类并用,应该是到了一种物我不分的地步吧。
谢谢你的提问。
2021年12月3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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