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云间二陆
陆机哀吟再也听不到故乡的鹤鸣声。若比照同为吴人、亦赴洛阳的张翰的“莼鲈之思”,他的遭际则愈显悲剧化。李白在《行路难》中,有感于这位乱世英才的人生悲剧,曾发出“陆机雄才岂自保?”这样的惋叹。
一
松江别称“云间”,这是很氤氲的文氛,出自才高洛下的陆云之口。那是他在西晋名士张华家作客,被要求用自己的籍贯作自我介绍,遂脱口而出“云间陆士龙(陆云字)”。松江又称华亭,早在公元前585年,吴王寿梦就在此筑华亭;至唐天宝年间,吴郡太守赵居贞奏请以嘉兴县东部、海盐县北部、昆山县南部合为华亭县建制。县西三十五里的华亭谷,三国时即为孙吴宰相、华亭侯陆逊故宅所在地。此地泉清林茂,因多有鹤鸟栖息繁衍,被称“鹤窠”。但这个诗意的名称,在陆逊嫡孙、也是东吴大将陆抗之子陆机的遗言里,却透出一股悲凉之意:“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这是游子客死异乡前怅惘的哀吟。若比照同为吴人、亦赴洛阳的张翰(字季鹰),陆机的遭际则愈显悲剧化:“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晋书·张翰传》)这便是“莼鲈之思”的典出。可张翰回得来,陆机却回不来,确切地说,回来的只是他的遗骸。后来“华亭鹤唳”这个成语,被人引申为误入歧途的寓意。
西晋灭东吴时,陆机刚及弱冠之年,眼看祖先创立的伟业、一向优渥的待遇和受人尊崇的地位瞬时灰飞烟灭,按一般规律,这样的前朝遗少就此屈沉无闻应属大概率事件。果然,“少有文采,名驰三吴”、被《文心雕龙》称作“机云标二俊之采”的“二陆”兄弟,选择退避华亭故里西平原村,开始了不问世事、十年苦读的隐居生活。但二十来岁的才俊,面对一落千丈的困境,真能做到跟“没事人”一样吗?实际上,对于国家的沦亡,陆机可谓痛彻肝肠,一腔的孤愤,只能倾注于文字之中:“奸臣窃命,祸基京畿,毒遍宇内,皇纲弛顿,王室遂卑……夫四州之萌非无众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业易循也,功不兴而祸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还不乏无奈的叹惋和悲楚的诘问:“大司马陆公(指陆抗,陆机之父)以文武熙朝,左丞相陆凯以謇谔尽规……虽忠臣孤愤,烈士死节,将奚救哉?”
(《辨亡论》)。由此可以看出:“二陆”回到故里隐居,虽然是一种退避的姿态,却并不意味着生命的安顿。他们才高若此,本不该瘗玉埋珠,久困牖下。晋时有人将“二陆”比作美玉,有“玉出昆冈”之擢赞,钟嵘的《诗品》也誉其为“太康之英”。唐太宗李世民在《陆机传论》一文中,甚至称其“百代文宗,一人而已”。这么峻拔的高士,又是累代簪缨,即便皇尊如李世民者,也对其难抑景慕之情。
晋武帝太康十年,纵道阻且长,“二陆”依然跋山涉水、先后赴洛。诱因乃西晋平吴后,为了“绥静新附”,颁出“随才授任,文武并叙”(《晋书》)的国策以招揽南士,诏令“举贤能,拔寒素”,特别笼络江东才士。“二陆”即应此诏来到京城洛阳,随即拜见曾官居太常的西晋文坛领袖张华,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感。张华称“二陆”为“伐吴之役,利获二俊”,且逢人说项,广为荐举,使二陆名声大振,故时有“二陆入洛,三张减价”(指张载、张协和张亢)之说。不久,太傅杨骏任用陆机为祭酒,先后担任太子洗马、著作郎、郎中令、尚书中、转殿中郎至平原内史等职,史称“陆平原”;陆云先后任浚仪令、尚书郎、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书侍郎至清河内史,史称“陆清河”。
二
“二陆”虽为不世出的大才子,却并非从政的好“材料”,针对他们当时所处的环境,我粗略地归纳为“三不适应”:
其一,人际环境的不适应。吴国被西晋所灭,使得中原人士颇为轻视吴人。如太康中,刺史嵇绍举扬州华谭赴洛阳应举秀才,即遭晋文帝司马昭之婿王济的奚落:“吴楚之人,亡国之余,有何秀异而应斯举?”陆机拜访他时,王济竟指着羊酪轻蔑地说:“卿江东何以敌此?”不过是羊酪,又不是什么稀罕物,竟也拿来讥讽物华天宝的江东,好像没有什么可堪比的美物。陆机乃东吴前贵,哪受过这等奚落?但寄人篱下的处境,只能有所隐忍。还有一次,成都王司马颖的谋士卢志,当着众人的面侮辱陆机:“陆逊、陆抗,是君何物?”古时公开提及别人父祖名讳,实属有意冒犯。如果说王济的无礼,陆机尚能忍,那么卢志的轻薄,陆机即便想忍,却也忍无可忍,于是用七个字,即直呼对方父、祖之名加以还击:“如卿于卢毓、卢珽(卢志的祖父、父亲)。”人际环境险恶如此,陆机的内心定然充满苦涩。
其二,文化环境的不适应。陆机乃吴中人士,秉持的是传统儒家思想,十分注重礼教人伦及行为规范。而当时的中原,玄学思潮占据主流,士子们言行狂诞、漠视名教的现象比比皆是。比如,陆机曾造访当地的名士刘宝,不仅受到怠慢,且见其居丧不哀、饮酒如常,丝毫不受丧仪葬制的约束,陆机无奈地摇摇头,遂拂袖而去。
其三,政治环境的不适应。西晋在武帝司马炎崩殂之后,进入极为动荡的时期。朝堂之上,诸王之间,残酷的权斗伴随着相互的倾轧,可谓国无宁日,人皆股栗,史称“八王之乱”。就连被视为“德范”、对陆机有知遇之恩的张华和与陆机并称“潘才如江,陆才如海”的潘岳等名士臣僚,也在这场混乱中被无情诛杀。
事实上,上天曾给过“二陆”一次逃生的机会:永康元年(300),赵王司马伦诛杀贾后一党,主朝政,命陆机为相国参军,后迁中书侍郎,由此卷入“八王之乱”。次年司马伦篡位被杀,齐王司马囧辅正,怀疑陆机参与撰写《九锡文》和《禅诏》,认定其为司马伦的心腹,遂议为死罪。在成都王司马颖、吴王司马晏的营救下,才改判流放边地,后遇大赦。这时同在洛阳的吴人劝其赶紧还吴避祸,如果陆机够明智,抓住这次侥幸得来的机会,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至少还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但书生气十足的他,显然对局势的崩乱仍抱燃灰之想。在他的文字中,这种徘徊和纠结也有所反映,一方面犹存“富贵苟难图,税驾从所欲”这样的放旷之念;另一方面也流露出“扶兴王以成命,延衰期乎天禄”这般的经世志向。矛盾吗?不矛盾!谁让他是一个抱定匡难理想而非逐热之徒的儒生呢?只可惜陆机缺乏识人之明,被司马颖引为平原内史后,欲报知遇之恩,满心希望司马颖能够复兴晋室,平定天下,却不曾想太安三年(303),一项引来杀身之祸的人事任命诞生了:陆机任先锋都督,率20万大军进逼京洛,征讨长沙王司马乂。表面上看,他得到了重用,可以建功立业了,实际上却因身为吴人却居诸将之上而引火烧身。《太平御览》引崔鸿《三十国春秋》说:“机吴人,而在宠族之上,人多恶之。”一股恶浊的势力,如鬼魅之影在陆机身边聚拢。先是前文提及的卢志向司马颖进谗,接着部下孟超不仅当面辱骂陆机为“貉奴”,并造谣陆机有谋反之心。在战事方面,虽然陆机在父亲陆抗死时,14岁即统领父兵为牙门将,但客观地讲,他是文曲星,而非将星,当陆机率部与长沙王大战鹿苑、诸将却不受节制的情况下兵败时,部属王粹、牵秀等齐齐诬陷陆机阴有异志。司马颖竟然偏信偏疑,也不反省自己的用人失当,竟下令立即诛杀陆机并夷三族(他的两个儿子同时遇害,因受牵连,陆云也被斩,死时43岁)。
据《晋书》卷五十四《陆机列传》记载:“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雾昼合,大风折木,平地尺雪,议者以为陆氏之冤。”
三
陆机刚到洛阳那会儿,因才高见嫉,不受待见;到了生命的盛年(43岁),却成为西晋政治集团权斗之下无足轻重的牺牲品。李白在《行路难》中,有感于这位乱世英才的人生悲剧,曾发出“陆机雄才岂自保?”这样的惋叹。
我曾两度访谒松江的“二陆”读书台,不过“二陆”当年的故居遗址,似乎至今未能确诂,只能借助陆机诗句“仿佛谷水阳,婉弈昆山阴”而加以缥缈的游思了。据传苏东坡曾来过“松江九峰”之一的小昆山,今崖石上刻有“夕阳在山”并署“子瞻”二字。拾级而上,一座挂有“二陆草堂”牌匾、红漆木门的草堂现于眼前,绕至屋后,又见“太康之英”的悬匾,内里即为图文展示“二陆”生平的场所。“草堂”上下错落之间,尚有清和堂、谷风厅、婉娈厅等,其简朴端庄的仿古建筑样式,颇引人遐思。不由想起唐人韦应物的两句诗:“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二陆”不正是在此“屏居读书十载”后,才应诏宦游洛阳的吗?也正是在这里,“二陆”遗世独立,肥遁鸣高,陆机还在此写下了不朽的传世经典《文赋》。当然《文赋》写于何时何地,有不同的见解,我倾向于是在小昆山写的,何故?试想陆机赴洛后,政务军务繁忙,心情也时感压抑,安能静心于楮墨?不能不提的,还有现存年代最早的陆机传世墨迹《平复帖》,巴掌大小,写于麻纸之上的很平常的一封私信,被称“法书之祖”。1700年来,经历代跌宕传绪,如今被称“九大国宝”之一,由最后一位藏家张伯驹先生无偿捐献给了故宫博物院。
对于“二陆”的赴洛,有不少人认为是明珠暗投,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最后却落得屈死异乡的下场。作为兄弟才子书生,“诗成有共赋,酒熟无孤斟”(韩愈)难道不香吗?干嘛非得趟那“八王之乱”的浑水?但假设、愿望与史实相比,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倒是还有一处敏感点,颇使人困惑:陆机非常推崇孔夫子“渴不饮盗泉”的气节,并做了“热不息恶木荫”的延伸,那为什么受到那么多的挤兑,非但饮了“盗泉”还栖了“恶木”呢?我想,和那个年代的士人普遍抱有匡扶济世的从政热情有关。他们才华惊人,志向远大,尤其在西晋灭吴之后,所缺者,惟一方可供施展的平台。陆机满怀家国沦亡之痛,十年避世隐居,却心有不甘,以为入洛可以一展平生之志,但复杂的现实环境,量士人之所愿,只能演变为飞蛾扑火般的宿命。所以,陆机脚下的这条离乡出仕之路,竟成了他的人生不归之路,着实令人痛惜。可叹的是,距“二陆”罹难仅隔数年,便出现了史上第一次晋人“衣冠南渡”,中原缙绅士族相继南逃,致使文化重心和政权南迁。回头再看“机云”的赴洛,倒像是一种阴差阳错、时不我与的“捉弄”。
记得大秦名相李斯死前曾言“牵门东犬,岂可得乎?”位极人臣的他,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才有了这样的一番迟悟:即便是平平常常的出门遛狗,竟然也是一种幸福;而陆机那句“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全无《文赋》中“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那般的藻采飞扬,惟余一份以乡井为念、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哀吟,其“复得乎”和李斯的“可得乎”不仅句式相同,在精神基调上亦无二致。若说不同处,还是在于陆机的诗人本色,即便在行刑前还流露无遗,明知到了生命的尽头,终不能再回到“华亭”,可陆机还在魂思故乡,怎不令人为之扼腕?故而对于陆机,我们权当他就是一只白鹤,虽曾误入尘网,但他天籁般的歌喉,终究还是要浮于白云、鸣于九皋之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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