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海天:父亲姚雪垠的文学人生
父亲姚雪垠是1999年清明节后不久去世的,4年之后,母亲也追随相濡以沫近70年的父亲而去。光阴荏苒,父母离世不觉已经20多年了。
冬去春来,又逢清明。每逢清明时节,为避开扫墓高峰,我和家人会提前两三天带着鲜花、水果,来到西郊的福田公墓进行祭扫,一则是表达对父母深深的思念,同时向双亲报告一年来为落实父亲遗愿所做的事情。每当此时,父母生前的音容笑貌会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是多么可敬可亲的人!
1929年,父亲19岁时发表了处女作《两个孤坟》,此后笔耕不断,文学生涯长达70年,代表作是鸿篇巨制的历史小说《李自成》。父亲进入暮年,可以说已功成名就,本该辍笔休息,颐养天年。但他创作任务仍然沉重,精神压力不减,因为《李自成》第四、五卷尚未最后完成,还有很多酝酿已久的计划等待他动笔。因此他仍每日凌晨三点起床工作,一天写作读书十个小时以上。天天如此,辛勤劳作。多年来,我脑海中常常浮现这样的影像:一位鬓发如雪的老人,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壮志满怀,常年孤独、执着地跋涉在风雨坎坷的文学之路上,努力实现自己的追求和梦想,直至生命的蜡烛熄灭。这就是父亲的文学人生。
1990年10月,是父亲八十华诞,湖北省举行“姚雪垠文学创作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进行纪念。会上父亲以“八十愧言”为题,充满自信、声音洪亮地用河南口音发表了感言:
“在我八十五岁之前,三百数十万字的《李自成》全书,将一部内容复杂的、惊心动魄的历史大悲剧送到我国人民的面前,请广大人民以严格的态度验收。在四年之后,我的艰苦长征并没有完成,我还要将《李自成》全书修订一遍,对后世的读者更加负责。此后,还有久已酝酿于胸中的太平天国、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等重大历史题材等我动笔。我还要像一匹老马,驮着重负,趁着夕阳晚霞,不需鞭打,自愿在艰苦的创作旅途上继续长征。中华民族的新文学需要发展,人民需要文学,我不能放下我的义务。”
八旬老人的这些话,没有丝毫虚夸,完全是肺腑之言,并且努力践行了数十年。但是在87岁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中风把父亲击倒了,《天京悲剧》等宏愿落空了,成为永远的遗憾。
父亲的一生是充满遗憾的一生——《农村三部曲》《白杨树》《天京悲剧》等长篇因种种原因而落空或中途夭折了,他晚年常为此感到遗憾。但是在他的创作道路上也留下了深深的足印。他在青年时代就接受进步思想,确立了人生目标,积极投身学生运动,后来遭到国民党的逮捕,次年被河大预科开除学籍。在北平漂泊的日子里,几乎天天泡在北平图书馆读书,中午吃干粮喝开水充饥,晚上铃响闭馆时才回到蜗居的住所。为了生计,夜晚还要为卖文章“爬格子”。父亲说:“文章写多了,就成了作家。但做历史学家的梦想落空了。”贫穷生活和刻苦用功,使他患上了肺结核病,经常大口咯血,自知只能活到30多岁,但依然勤奋拼搏。后来奇迹发生了,肺结核竟然不治而愈。抗战爆发后,父亲和臧克家、碧野、田涛、孙陵等老友参加党领导下的五战区“文工会”,奔走于鄂豫皖前线,写出了大量的时事评论、战地通讯、报告文学和小说《差半车麦秸》《牛全德与红萝卜》《春暖花开的时候》等200万字的抗战救亡作品。解放以后,他辞去待遇优渥的大学教职,从上海回到家乡专事创作。在错划“右派”的境遇下,他开始奋发创作《李自成》。在十分艰难的条件下奋斗多年,终于获得收获——《李自成》第一卷于1963年面世,并引起热烈反响。接着又以三十余年呕心沥血,在去世前基本完成了全书五卷《李自成》。友人们说:“常说十年磨一剑,而《李自成》是四十年磨一剑!它耗尽了姚老的半生心血。”
在父亲的创作生涯中,既有逆境,也有幸运。特别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殊的历史环境下,毛泽东主席对《李自成》的创作始终给予高度关怀和帮助,先后两次作出指示,使父亲与手稿、卡片、藏书受到保护,创作得以继续下去。“文革”结束后,邓小平同志对《李自成》的创作也给予热情支持和帮助,在他的亲自过问下,解决了父亲的住房、助手等问题。他在日理万机中阅读了《李自成》第一、二卷,称赞说:“《李自成》第一卷很精彩,可以说无懈可击。第二卷不如第一卷,但也精彩,也是难得的。不知第三卷写得怎样?”
一部小说先后得到两代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如此重视、支持和帮助,是少有的现象。也正因此,《李自成》的创作度过了最困难的岁月,中国文学的百花园中才有了一部《李自成》。
同样,《李自成》的创作也得到郭沫若、茅盾、叶圣陶、吴晗、夏衍、曹禺、胡绳、朱光潜等一代大家的支持。特别是茅盾先生,早在1938年,他在香港主编的《文艺阵地》就发表了父亲的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并且热情推荐,使之成为抗战文学的名篇。到了晚年,茅盾先生在体衰多病、视力极差的情况下,借助放大镜仔细阅读了一百多万字的《李自成》第一卷和第二卷手稿抄本,记下读书笔记,然后逐单元进行精彩点评,提出意见。后来他又撰文指出,《李自成》填补了“五四”以后长篇历史小说的空白,这是一部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从1974年至1980年茅盾逝世前,两人通过频繁的来往书信探讨了文艺理论、小说美学与创作技巧等问题,使父亲受益匪浅,对亦师亦友的茅盾先生充满了感激之情。吴晗则是《李自成》第一卷的第一个知音。1962年他连夜看完出版社送给他的《李自成》第一卷征求意见的样本书后,当即给出版社打电话:“《李自成》写得非常成功,我认为它的成就超过了《三国演义》。”不久父亲从武汉来到北京与吴晗见面,畅谈了三个小时,吴晗再次表达了对《李自成》的高度评价,对其历史观点坚定支持,甚至说书出版以后如果有人批判,你只管写作,我替你打笔墨官司。吴晗的鲜明态度和热情豪放,解除了父亲和出版社的顾虑,实际上为《李自成》的出版开了“绿灯”。“文革”结束后,父亲在回忆文章中,对吴晗的鼓励和帮助深表感激,对他的不幸遭遇和过早离世深感惋惜。
“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过去半封建半殖民地、积贫积弱的旧中国是什么样子?对如今的年轻人来说已经十分遥远和陌生。父辈们则不同,他们有亲身的经历和切肤感受,所以对党对国家有更笃深的认识和感情。拿父亲来说,清朝灭亡的前一年,他出生于豫西穷乡僻壤的农村,14岁时同哥哥去信阳求学回乡的路上被土匪“绑票”,在土匪窝中生活了一百天,这段经历使他在抗战胜利后写出了自传体长篇小说《长夜》。它是“五四”以后唯一一部反映绿林生活的长篇,真实地反映了民国初年因军阀混战、天灾人祸,而导致农村土匪横行、民不聊生的情景。1984年,华裔翻译家李治华将《长夜》翻译介绍到法国,父亲同年应邀访法,出席马赛玫瑰节与外国名作家签名售书活动。因为小说从一个侧面真实地反映了旧中国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历史,再加上父亲签名售书写的漂亮毛笔字和红印章,体现了中国的传统文化,二者相得益彰,以致出现了包括政府要员在内的众多读者排队购书求签名的盛况。主办方说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现象。父亲因此被马赛市政府授予“马赛纪念勋章”。时任法国总统密特朗则致信父亲,祝贺他访法圆满成功。
我认为,儿女在父母生前尽心孝顺,让老人安度晚年,是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如果父母生前有未竟的事业和遗愿,子女也应该尽力去付诸实现。二者结合,才更完美。我认识的一些老一辈文人作家(如臧克家、丁玲、阮章竟、王亚平、吴祖光、魏巍、碧野、徐迟)的儿女后代,也都是这样做的,他们为整理出版父辈的作品辛勤忙碌。父亲去世后,为实现他未竟的心愿,传承其文学精神,我多年来尽力而为,也有了一些收获——主编22卷《姚雪垠书系》,按照父亲遗愿捐出《李自成》第四、五卷版税50万元,中国作协设立了“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在家乡参与建起了姚雪垠文学馆和姚雪垠故居纪念馆,眼下正在和友人合作编纂35卷《姚雪垠全集》。我如今已逾八旬,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坐在电脑前开始工作,多年来不敢懈怠,争取在余生尽力为父亲多做些事情,少一些遗憾。我想,中华民族文化之所以几千年来代代相传,经久不衰,与后人对先辈的事业和精神的继承与传承是分不开的。
壬寅年清明前夕写此短文,既是对父母的追思和纪念,也是对文学前辈的缅怀和致敬。
- 姚雪垠的一场文学“马拉松”[2022-03-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