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欲话白沟一惆怅
宋代有多少诗人到过辽南京、金中都,也就是现在的北京地面?细说起来真不少,有些还是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位置的大诗人。他们大多是朝廷派出的使臣,北宋时是从开封来,南宋时是从杭州来,肩负南北沟通的重任,渡过琉璃河,踏过卢沟桥,进入幽燕大地,甚至更远的北方游牧地区,一路旧山河,满眼异乡俗。马蹄哒哒,敲响在山间田畴,也震颤在他们心头,化作诗魂,留下一段印记着那一文化融合时期的特殊史诗。
欧阳修使辽35年后,北宋另一大文豪苏辙(1039-1112)于元祐四年(1089)也出使辽国,沿途所作奉使二十八首,可谓诗歌洒了一路,与他能够比肩的恐怕只有后来在1170年使金的范成大了。
“三苏”是古代文化史上一个奇迹,苏氏父子故事是进了《三字经》成为世代学子榜样的,苏轼和苏辙因“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词句成为兄弟情谊的千古佳话。当弟弟苏辙即将踏上存在许多未知情形的北行之路时,哥哥岂能无诗?
于是,人未动身,苏轼的诗已摆在眼前:
云海相望寄此身,那因远适更沾巾。
不辞驿骑凌风雪,要使天骄识凤麟。
沙漠回看清禁月,湖山应梦武林春。
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
(《送子由使契丹》)
苏轼肯定知道老苏家在辽国也有很多“粉丝”的,他在谆谆嘱咐弟弟:可要注意低调哦,千万别说咱们是中原最富才华的一家!苏辙抵辽,契丹人当然知道他本人就非常了得,但还是忍不住要向他打听乃兄苏轼的消息,没法子,东坡名望更大么!于是,苏辙寄语哥哥:
谁将家集过幽都,逢见胡人问大苏。
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
(《神水馆寄子瞻兄四绝》)
请不要太出名哦,搞得我在江湖上都不自在了!呵呵,这是在和自己的哥哥开玩笑了。当其时,苏辙一口气给苏轼写了四首诗,其中另一首说:“夜两从来相对眠,兹行万里隔胡天。试依北斗看南斗,始觉吴山在目前。”他在北国幽州之地,仰观星夜,想起的是家乡和兄长。此番北行,苏辙是以翰林院学士兼吏部尚书资格出使契丹的,八月从汴京出发,去祝贺辽主生日,而苏轼此刻正贬在杭州。
思乡归思乡,作为使臣的大事当然还是要办的。苏辙在寄给苏轼的诗里说道:“虏廷一意向中原,言语绸缪礼亦虔。顾我何功惭陆贾,橐装聊复助归田。”(《神水馆寄子瞻兄四绝》)这是在说,哥啊,契丹朝廷是很羡慕咱大宋的,说话挺客气,礼数也周全,但我不敢说自己如同汉代出使南越国的陆贾那样建功立业,惟愿打点行李回老家种地而已。
自谦而又自信满满,这是古诗常有的意态。
其实苏辙一入契丹,就已经有了另一种感觉,作为政治家,他怎能看不到民间的真实状态?辽地存在着契丹、奚族和汉族等多种民族,在幽州,苏辙写下一家奚族的生活状况:“奚君五亩宅,封户一成田。故垒开都邑,遗民杂汉编。不知臣仆贱,漫喜杀生权。燕俗嗟犹在,婚姻未许连。”(《奚君》)
另一首《出山》写古北口一带百姓的样貌:
燕疆不过古北关,连山渐少多平田。
奚人自作草屋住,契丹骈车依水泉。
橐驼羊马散川谷,草枯水尽时一迁。
汉人何年被流徙,衣服渐变存语言。
力耕分获世为客,赋役稀少聊偷安。
汉奚单弱契丹横,目视汉使心凄然。
石瑭窃位不传子,遗患燕蓟逾百年。
仰头呼天问何罪。自恨远祖从禄山。
汉唐数百年间,幽州并非文化中心和富庶之地,安禄山谋反时,曾经搅动流民大迁徙,到了五代十国时期,晚唐暂且的安定又一次被打破,兵荒马乱,多族杂处。石敬瑭献燕云十六州之后,正式由契丹统治这块土地,流风又一次大变,这便是苏辙诗中所说契丹、奚族和汉族不同的生产和生活方式,通婚都不允许。苏辙途经燕山古北口,一路感受到汉族在契丹地位卑微,他们中有不少当年被安禄山裹挟驱赶着来到北地,如今低人一等,难免“凄然”。苏辙在另一首三十二句的长诗《燕山》中更是沉痛写道:
“燕山如长蛇,千里限夷汉。
首衔西山麓,尾挂东海岸。
中开哆箕毕,末路牵一线。
却顾汝漠平,南来独飞雁。
居民异风气,自古习耕战。
上论召公奭,礼乐比姬旦。
次称望诸君,术略亚狐管。
子丹号无策,亦数游侠冠。
割弃何人斯,腥臊久不澣。
哀哉汉唐余,左衽今已半。
玉帛非足云,子女罹蹈践。
区区用戎索,久尔縻郡县。
従来帝王师,要在侮亡乱,
攻坚甚攻玉,乘瑕易冰泮。
中原但常治,敌势要自变。
会当挽天河,洗此生齿万。”
我国北方奚族来源于鲜卑,史上名称始见于北魏,与契丹同族而不同部,分布于河北的北部、内蒙古和辽西地区,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生产方式主要为狩猎和畜牧,也有少量农业。唐代时,奚族与契丹实力相当,民族特征相近。唐玄宗时封奚族首领为郡王,并两度以皇室女下嫁,奚族与中原此时走得最近,每年朝贡不绝,派大量人员至幽州和长安,朝廷回赐金帛丝绸。契丹在耶律阿保机时期空前强盛,与奚族矛盾加深,阿保机率大军讨伐,终于使奚族臣服。自此,契丹开始了对奚族的奴役,但在北方各族中,奚族的地位还是比汉族要高一点点。此种状况延续到宋代,苏辙的诗中“奚人自作草屋住,契丹骈车依水泉”如实地反映了奚族与契丹之间的生活差异。“汉奚单弱契丹横,目视汉使心凄然”,是苏辙沉痛地感觉到的北方现实。
苏辙行旅中另一首《木叶山》更是清晰地道出幽州北部地区与中原在物产、环境方面的巨大差异:
奚田可耕凿,辽土直沙漠。
蓬棘不复生,条干何由作。
兹山亦沙阜,短短见丛薄。
冰霜叶堕尽,鸟兽绝无托。
乾坤信广大,一气均美恶。
胡为独穷陋,意似鄙夷落。
民生亦复尔,垢污不知怍。
君看齐鲁间,桑柘皆沃若。
麦秋载万箱,蚕老簇千箔。
余粱及狗彘,衣被遍城郭。
天工本何心,地力不能博。
遂令尧舜仁,独不施礼乐。
木叶山在辽中京与上京之间,苏辙行进到此处,满眼是草原和沙地,间或有少量可耕之地,发出“胡为独穷陋,意似鄙夷落。民生亦复尔,垢污不知怍”的感叹。
宋真宗天禧四年(1020),翰林学士宋绶任使辽生辰使出使契丹,也是途经木叶山的,归来著《宋绶使辽行程录》,其中非常精彩地写出契丹王宫和当地习俗:“山在中京东微北,自中京东过小河,唱叫山,道北奚王避暑庄,有亭台。由古北口至中京北,皆奚境。奚本与契丹等,后为契丹并。所在分奚、契丹、汉人、渤海杂处之。奚有六节度,都省统领,言语风俗与契丹不同,善耕种,步射,入山采猎,其行如飞。”又写道:“欲至木叶三十里许,始有居人瓦屋及僧舍。又历荆榛荒草,复度土河,至木叶山。本阿保机葬处,又云祭天之地。东向设毡屋,署省方殿。无阶,以毡藉地,后有二大帐。次北,又设毡屋,曰庆寿殿,去山尚远,国主帐在毡屋西北,望之不见。尝出三豹,甚驯,马上附人而坐,猎则以捕兽。蕃俗喜罩鱼,设毡庐于河冰之上,密掩其门,凿冰为窍,举火照之,鱼尽来凑,即垂钓竿,罕有失者。回至张司空馆,闻国主在土河上罩鱼,以鱼来馈。”
就连国主都去冰河捕鱼,还当即赠给宋使尝鲜,何其有趣的画面!
苏辙是不是也像宋绶这样吃到冰河鲜鱼,不得而知,但他这趟差没有硬指标,不像有些使臣那样需要在割地、通婚、赔款和礼数等具体事项上在辽廷唇枪舌剑、殊死争辩,所以,他除了看到旧土遗民心下潸然而外,有时他是很轻松的,甚至不乏与同行官员幽默一把:“邻国知公未可风,双驼借与两轮红。它年出塞三千骑,卧画辎车也要公。”(《赵君偶以微恙乘驼车而行戏赠二绝句之一》)
自辽归来,苏辙无比轻松,于路上写的一首《春日寄内》应该算是最温馨的了:
春到燕山冰亦消,归骖迎日喜嫖姚。
久行胡地生华发,初试东风脱敝貂。
插髻小幡应正尔,点盘生菜为谁挑。
附书勤扫东园雪,到日青梅未满条。
题名“寄内”,这是写给诗人妻子的平安信了,满是欢喜俏皮的语气,这在苏辙整个使北二十八首诗中最为脱寒向暖,厚重的裘衣也换了春装,燕山的雪夜融化了,遥想妻子该收拾一下庭外屋内,预备些菜肴接风啦!
苏辙意犹未尽,又写下一首富有总结意味的长诗,除了述说自己不习惯北国饮食之外,还如实写下与契丹陪伴官员结下的真挚友情:
北渡桑干冰欲结,心畏穹庐三尺雪。
南渡桑干风始和,冰开易水应生波。
穹庐雪落我未到,到时坚白如磐陀。
会同出入凡十日,腥膻酸薄不可食。
羊修乳粥差便人,风隧沙场不宜客。
相携走马渡桑干,旌旆一返无由还。
胡人送客不忍去,久安和好依中原。
年年相送桑干上,欲话白沟一惆怅。
(《渡桑干》)
桑干河自山西流入幽燕,一些河段在历史上称永定河、白沟河、琉璃河、大清河,最终汇入海河,所以,古诗文中常把这些河的名称混用。如今人们但知河北白沟为北方商业交流重地,谁料这个商业气氛萦绕的地方,曾令大宋王朝诗人眼中百感交集。“欲话白沟一惆怅”,苏辙这句诗可谓道尽宋臣五味杂陈的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