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最后的冲锋
路遥(1949—1992),我国当代著名作家。1949年12月2日,他出生在陕北清涧县王家堡村一个农民家庭,1957年过继给延川县的伯父为子,其后在延川生活、学习、工作至1973年,并开始了最初的文学创作。1973年9月,他进入延安大学中文系学习。1976年9月,分配到陕西省文艺创作研究室《陕西文艺》从事编辑工作。新时期以来,他担任中国作家协会陕西分会《延河》杂志文学编辑,后转为专业作家。1981年,他创作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获首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83年,他创作的中篇小说《人生》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拍摄成同名电影,产生了广泛影响。
1983年到1988年之间,路遥主动深入生活,决心为时代立传,他先后用六年时间,创作出了“三部、六卷、一百万字”的全景式反映中国城乡社会1975年到1985年之间史诗性变迁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这部“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与岁月”的长篇小说,通过电波的传播,引发全国无数听众的强烈共鸣。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 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榜首。1992年11月17日,路遥因积劳成疾, 英年早逝。路遥逝世后,《平凡的世界》继续以文学的方式影响全国读者,并成为“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激励千百万青年不朽的经典”。2018年12月1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授予路遥“改革先锋”人物称号;2019年9月,中共中央宣传部等九部委授予路遥新中国七十年“最美奋斗者”。作品是作家最好的纪念碑。如今,路遥用生命建构的文学灯塔,仍继续照亮着无数人前行的道路。
心中的春天
农历戊辰年的春节刚刚过后不久,浓浓的年味还包裹着古城西安。路遥又一次投入战斗,开始《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二稿的修改与誊写工作。他的主战场又移到作协大院那间借来的房子,这间夏天的病房再度恢复为他的工作间。
这项工作是在路遥年前回西安的路上决定的。他当时决定过完春节,稍加休整,趁身体还能撑架住重负,赶快趁热打铁,完成第二稿。因为这才是真正的最后的工作。只有第二稿完成,他耗费几年时间构建艺术帝国的工作才能宣告完成!
路遥的工作还是那样有规律。中午起床吃饭后,到工作间的第一件事就是生上蜂窝煤炉子,在暖烘烘的环境中开始新一天的工作。对待这次的抄改工作路遥更加细致、认真,他甚至感觉不是在稿纸上写字,而是用刀子在木板上搞雕刻。他每天挤出半小时在外面晒晒太阳,坐在门外那根废弃的旧木料上,简直就像神仙一样舒服。他也会静静地抽上一支烟,想一想有关这本书的某些技术性问题,或者反复推敲书前面的那句献词……
春节一过,春天就悄悄溜进路遥的视线。他发现作协大院的树木有了变化:腊梅树开始含苞绽放,其他一些无名的树木也开始有了绿意,而墙角那边也开了几朵不知名的小花。是的,自然界的春天已经渐渐来临了!
当然,路遥心中所期盼的春天也正在来临。在接近6年的时光中,路遥一直处在漫长的苦役里。他就像一个被判了徒刑的囚犯,激动地走向刑满释放的那一天……
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组织录制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二部已录制完毕,拟于1988年3月27日在中央台“长篇连播”节目中播出,这意味着《平凡的世界》将乘着广播的翅膀飞到千家万户。这是路遥最高兴的,他几年努力的心血就要通过听众的检验,而不仅仅是某几位专家的评判。这也是他所期待已久的心中的春天啊!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连播”节目,是深受亿万听众喜爱的品牌栏目,也是展示古今中外优秀中长篇小说的重要窗口。早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到“文革”前,它就播出了众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深得全国听众的喜爱。新时期以来,播出过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魏巍的《东方》、姚雪垠的《李自成》、莫应丰的《将军吟》、李准的《黄河东流去》、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苏叔阳的《故土》、柯云路的《新星》等优秀长篇小说。由路遥中篇小说《人生》改编的同名广播剧也在1983年在此节目播出。
1987年春天,路遥赴德访问前夕,在北京的电车上与老朋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长篇连播”节目编辑叶咏梅女士邂逅。仓促之间,路遥送给叶咏梅刚刚在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当时的路遥绝没有想到世界就是这么神奇,它在不经意间改变了《平凡的世界》的命运。
叶咏梅了解路遥的性格,回去后仔细阅读路遥的这本新作,竟爱不释手,因为书中叙述的“平凡的世界”中的一群普通人,把她带回到自己曾经插过两年队并深情眷恋着的黄土地。书中的一切对于她来说,是那么熟悉、亲切,她仿佛就生活在孙少平、孙少安、田润叶、田晓霞、田福堂等人当中,感受到他们的音容笑貌与喜怒哀乐。她感到这部作品是对普通劳动者的礼赞,是路遥的一部重要作品,充满对其思想追求和人生哲理的艺术表达。她暗暗下决心,要把路遥的新作录制成广播节目,让它早日同生活在“平凡的世界”里的亿万听众见面!
1987年夏,叶咏梅在演播者人选问题上颇为踌躇。她想选一位对陕北生活熟悉而又深情的演播者,于是想到了演播界的新星李野墨。1984年,李野墨在大学读书期间,经人推荐成为叶咏梅任广播剧编辑的柯云路长篇小说《新星》的演播者。《新星》播出后一夜走红,成为人们家喻户晓的“改革小说”。人们也记住了这位有着自己独到见解的青年演播者。
当时,《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已经拿到校样,路遥也开始了第三部的创作,演播《平凡的世界》的条件基本成熟。叶咏梅给台里打报告,请求在“长篇连播”中播出《平凡的世界》。报告很快得到批准,演播者当然非李野墨莫属。
为了演播好这部长卷体长篇小说,叶咏梅做足了案头工作。李野墨也对作品的演播风格进行了总体设计与尝试:他把书中凡有“信天游”歌词的地方都单列出来,用几种方案演唱给叶咏梅听。随着琴声和歌声,那粗犷、豪放、深沉的男中音便在厅内响起,久久萦绕在叶咏梅的心间……
要的就是这个味道,叶咏梅心满意足。她觉得这位在演播语言上不落俗套、给人以近距离的质朴、亲切又富有情感特点的年轻人,一定能播好这部小说。当然,叶咏梅与李野墨在北京再度合作时的用心,远在陕北榆林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路遥是不清楚的,但他的心与叶咏梅的心是相通的,而叶咏梅的心和李野墨的心也是相通的。有这么好的广播编辑与演播者,路遥怎会不放心?不过,这一切正在进行时,路遥对自己保密,对朋友们保密,他没有给外界透露过任何信息……
在1988年的春天里,路遥心中期盼已久的“春天”真正来到了!《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播”节目进入播放倒计时。振奋人心的消息是:3月27日,电台就要首播了!
万事俱备,只欠播出时需要插入一段路遥的声音。在节目开播前,叶咏梅赶到西安,在中国作协陕西分会大院里采访了路遥。
叶咏梅的录音采访,使路遥的原声能够穿越时空留在岁月的记忆中。如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录制的路遥原声仍然回荡在无数听众的耳畔:
我个人认为这个世界是属于普通人的世界,普通人的世界当然是一个平凡的世界,但也是一个永远伟大的世界。我呢,作为这个世界里的一名普通劳动者,将永远把普通人的世界当作我创作的一个神圣的上帝。听众朋友们,无论我们在生活中有多少困难、痛苦,甚至不幸,但是我们仍然有理由为我们所生活的土地和岁月而感到自豪……
叶咏梅对路遥的这次录音采访是成功的,一是给路遥提供了一个阐释自己文学创作理念与方法的机会,使他有机会通过广播媒介面对广大听众与读者表达自己的创作感言;二是极大地鼓舞了路遥的文学信心。《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在新华书店的征订数刚够3000册,第二部也是编辑们硬着头皮决定发排清样的,而第三部仍未完全脱稿。在市场这样低迷的情况下,能够在中央台品牌栏目“长篇连播”中不间断地播出,这种传播效应可想而知。
最后的冲锋
3月27日中午12点半,中央人民广播电台AM747频道“长篇连播”节目准时播出《平凡的世界》第一部。李野墨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透着一些深沉、粗犷与豪放,随着电波传来了:
一九七五年二三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时令已快到惊蛰,雪当然再不会存留,往往还没等落地,就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看来就要过去,但那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路遥流泪了,幸福的泪水夺眶而出。是在享受收获后的喜悦,还是回味找到知音后的激动,这一切都无法说清楚了。事实上,在长达6年的长篇小说创作过程中,越是写到后面,路遥的情感越是敏感和脆弱,有时外面一些不经意的变化,往往能引起他胸中的波澜。而此时此地,他怎能不激动呢?
在3月的采访中,叶咏梅给路遥定下了第三部的最后交稿时间,即6月1日。这是最后的交稿期限!当时,叶咏梅并不知道路遥是一位大病初愈的病人。
因此,从3月27日起,路遥每天有两个必备的任务:一是趴在工作间那张破旧的桌子上听李野墨播出半小时自己的作品。他有时也拿着收音机在作协的大院中一窝、一躺,美滋滋地听,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享受。这也是他精神的重要支撑,支撑他完成后面的工作;二是抓紧一切时间修改并誊写第三部书稿,完成最后的冲刺。3月30日,路遥专门给在西安市临潼区兼职的好友、西安电影制片厂编剧王宝成回信,谢绝去潼关疗养,专心致志地誊改作品。
路遥是位非常富有心理暗示与仪式感的作家。当作品的抄改工作进入最后阶段时,他突然想将这最后的工作放在陕北的甘泉县去完成。因为在那里,他曾写出自己初期的重要作品《人生》,那是他的一块“风水宝地”。当然,选择在那里最后完稿,有纪念的意思,也有超越的意义。这种热望一旦在路遥心中产生,他在机关院子里就一天也待不下去了,似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召唤他远行。
路遥再次给自己的“后勤保障部长”王天乐打电话布置任务。4月20日,他当天就赶到了甘泉,入住县招待所三楼。一下车,就在房间摆好了工作所必需的一切,接着就投入写作。每天晚饭后,就像当年写《人生》时那样,他会抓紧时间到洛河边散一回步。那是城外的一块开阔的平川地,洛河顺着对面山根蜿蜒南去。他沿着河边地畔上的小路,像巡礼似的匆匆绕行而过。地里的玉米苗初来时还很小,路遥一天天看着它们长大。从《人生》的创作到现在,路遥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走过了这条小路。这是一块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土地、一条永远留在心间的小路。
当然,就在这样紧张的工作期间,路遥还要见缝插针地处理一些事务。5月19日,他专门给西北大学中文系负责作家班招生工作的刘建勋教授写信,亲自推荐弟弟王天乐。
时间已进入读秒阶段,精神的高度紧张使得路遥双腿不断抽筋,晚上几小时的睡眠中常常会被惊醒几次。因为准备发表《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黄河》杂志也已推迟发稿时间,主编珊泉先生给甘泉县接连发了两封催稿电报。而且根据要求,路遥必须最晚在6月1日前将第三部完成稿送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这样,他们才能来得及接上前面的部分而不至于中断。
通过6年不间断的奔跑,路遥已真切地看到了终点的那条横线。接下来虽然只有几步,但每一步都是生死攸关。
撞线的时刻终于来临了,这是1988年5月25日!
5月25日,已是初夏的陕北,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鲜花的气息。甘泉县的几位领导与延安的几位朋友,通过王天乐知道今天就是路遥完稿的日子,一大早就都赶到了甘泉县招待所,准备了酒宴,等待给路遥庆贺。
路遥的“早晨”照例是“从中午开始”。因为是最后的百米冲锋,必须尽可能地精神饱满。他起床后,一边喝咖啡、抽烟,一边坐在写字台旁静静地看着桌面上的最后十多页初稿。
路遥再一次想起父亲,想起了父亲和庄稼人的劳动。从早到晚,从春到冬,从生到死,每一次将种子播入土地,一直到把每一颗粮食收回,都是一丝不苟、无怨无悔、兢兢业业、全力以赴,直至完成——用充实的劳动完成自己的生命过程。他想到自己在稿纸上的劳动和父亲在土地上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
尽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在最后的百米冲锋中,路遥仍无法控制住情绪。他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一开始写字手就抖得像筛糠一般。为了不让泪水打湿稿纸,他将脸面向桌面的空处。心脏在剧烈搏动,有一种随时昏过去的感觉。圆珠笔捏在手中像一根铁棍一般沉重,而身体却像要飘浮起来。时间在飞速地滑过,纸上的字却越写越慢、越写越吃力,这十多页稿纸简直成了他不可逾越的雄关险隘。
过分的激动终于使写字的右手整个痉挛了,五个手指头像鸡爪子一样张开而握不拢,笔掉在了稿纸上。路遥焦急万分,浑身大汗。这是从未体验过的危机——由快乐而产生的危机。他的智力还没有全部丧失,他赶紧把暖水瓶的水倒进脸盆,随即从床上拉了两条枕巾放进去,然后用“鸡爪子”抓住热毛巾在烫水里整整泡了一刻钟,这只握笔的手才渐渐恢复了常态。他立刻抓住笔,飞快地往下写……
第二天,孙少平提着自己的东西,在火车站发出了那两封信,就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了省城。
中午时分,他回到久别的大牙湾煤矿。
他在矿部前下了车,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选煤楼、雄伟的矸石山和黑油油的煤堆,眼里忍不住涌满泪水。温暖的季风吹过了绿黄相间的山野;蓝天上,是太阳永恒的微笑。
他依稀听见一支用口哨吹出的充满活力的歌在耳边回响。这是赞美青春和生命的歌。
他上了二级平台,沿着铁路线急速地向东走去。他远远地看见,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以及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正向他飞奔而来……
就在接近通常吃晚饭的时分,路遥最后的百米冲锋战斗结束,终于为全书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几乎不受思想的支配,路遥从桌前站起来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中的那支圆珠笔从窗户扔了出去。他来到卫生间用热水洗了洗脸。几年来,他第一次认真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个陌生的头颅两鬓竟然有了那么多的白发,整个脸苍老得像个老人,皱纹横七竖八,憔悴不堪。
路遥看见自己泪流满面,索性用脚把卫生间的门踢住,出声地哭起来。他向另一个路遥表达无限的伤心、委屈和儿童一样的软弱。而那个父亲一样的路遥制止了哭泣的他,并引导他走出卫生间。
路遥细心彻底地收拾了桌面,一切都装进了远行的箱子里,唯独留下那10本抄写得工工整整的手稿放在桌面中央。他又坐下来点燃一支烟,沉默了片刻,以使自己的心情平静到能出席宴会的程度。他知道,朋友们此刻正围坐在酒桌前等待自己。
这就是永远铭刻在路遥记忆中的1988年5月25日!
在路遥短暂的一生中,包括生日等需要记住的许多日子都没能记住,但是这一天却像刀子一样牢牢地刻进他的记忆中,他无法忘记。
5月25日晚,结束了简单的庆祝酒宴后,路遥就在王天乐的陪同下赶到延安,从吴堡过黄河,先赶赴山西太原将复印稿交《黄河》杂志社。《黄河》推迟二十多天发稿时间,终于赶在6月底刊出了《平凡的世界》第三部。
在山西期间,路遥兄弟俩由《远村》与《老井》的作者郑义接待。他们把复印件交给《黄河》后,再继续赴京去给中央广播电台交稿。郑义一直把他们兄弟俩送上火车。再有5分钟就要开车时,路遥突然记起钱包丢在宾馆一个很不起眼的方桌里。这样,只好临时决定让路遥先去北京,王天乐找到钱包后赶下一趟火车到达。在这长达6年的创作过程中,王天乐一直默默为兄长付出了很多,包括清理房间这样具体的琐事,只有王天乐办理路遥才放心。找到钱包后的王天乐一路站着到北京站,他发现路遥在火车站的唯一出口处已经等了8个多小时。王天乐是第一次去北京,路遥怕他走丢了。兄弟俩入住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招待所,由于房间没有洗澡设备,兄弟俩只好在公厕里端水冲澡。
6月1日,路遥准时赶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送去第三部手稿。他去后才发现这里已经堆积了两千多封听众的热情来信,他尽管疲倦却很欣慰,他感到先声夺人的广播,已把他的劳动成果及时地传播到人民大众之中了。拿到手稿后,叶咏梅也松了一口气。这是最后期限,她给自己和演播者李野墨只留下半个月的录制时间。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长篇连播”节目中,用未刊的手稿直接演播是唯一的一次。不管怎样,路遥是恪守信用的。路遥也在中央台见到那位在广播中声情并茂演播自己小说的青年演播家李野墨,这是一位非常富有艺术创造才情的年轻人,对小说理解得很深,演播出了自己的情感。
当天中午,叶咏梅在自己狭小的家里招待了路遥和王天乐,她和李野墨发现路遥的神情有些疲惫,望着一桌饭菜没有食欲,只是慢慢地吃了几口豆腐青菜,慢慢地扒了一小碗龙须面便打住了。他们当时以为这是路遥从千里之外送稿、长途奔波劳累的结果,却万万没有想到路遥是在身体极其虚弱的情况下完成最后创作的。《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纯属是为了中央台“长篇连播”节目而夜以继日地拼命赶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拼命加速了身体的崩溃。
直到路遥病逝后,叶咏梅看到《声屏之友》杂志上路遥撰写的《我与广播电视》,她才了解到当时的真实情况。路遥的文章这样写道:
小说前两部在电台播出的时候,我还带病闷在暗无日光的斗室中日夜兼程赶写第三部。在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每天欢欣的一瞬间就是在桌面那台破烂收音机上收听半小时自己的作品。对我来说,等于每天为自己注射一支强心剂。每当我稍有委顿,或者简直无法忍受体力和精神折磨的时候,那台破收音机便严厉地提醒和警告我:千百万听众正在等待着你如何做下面的文章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面对那台收音机庄严地唤起自己的责任感,继续往前走。按照要求,我必须最迟在一九八八年六月一日将第三部完成稿交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五月二十五日,我才在陕北甘泉县招待所用激动得像鸡爪子一样的手为六年的工作画了句号。然后当夜起程,截近路从山西过黄河赶到北京,六月一日准时赶到中央台。当我和责任编辑叶咏梅以及只闻其声而从未谋面的长书播音员李野墨一起坐在中央台静静的演播室的时候,真是百感交集。我没有想到,这里已经堆集了近两千封热情的听众来信。我非常感谢先声夺人的广播,它使我的劳动成果及时地走到了大众之中……
读了这段文字后,叶咏梅很长时间感到追悔、内疚和悲痛,并责怪自己,但她更觉得路遥是位有信用、有责任、有担当的人,他的生命虽然消逝了,但留下的精神财富却永远地珍藏在人间。
路遥回到西安后,还专门给叶咏梅写了一封信,感激老朋友的真诚帮助。2007年,延安大学路遥文学馆筹建时,叶咏梅把此信赠给路遥文学馆保存。
路遥在京期间,还给中国文联出版公司的李金玉编辑送去第三部手稿。这也是他人生的承诺。尽管《平凡的世界》第一、二部最初的征订数均不够好,勉勉强强达到起印的3000册,但在责任编辑李金玉的不懈坚持与艰难斡旋下,才有了它们的公开出版。
在京期间,路遥还与中央电视台有关人员进行了接触,他们想把《平凡的世界》改编成电视连续剧。这也是路遥所乐意的,因为小说既可以乘着广播的翅膀飞翔,也可以通过电视剧这种方式传播到普通大众身边。
路遥和王天乐在北京逗留了半个月,把各种事务处理稳妥后,他才回到西安。
《平凡的世界》会获得怎样的读者认可度,拥有怎样的生命长度,一切还需要时间的检验。但不管怎样,正如德国作家托马斯·曼说的那句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