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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短篇小说雄心
来源:文艺报 | 朱山坡  2022年04月25日10:44
关键词:短篇小说

除了获胜,踢球者都渴望在职业生涯中至少打进一个惊天的世界波,从而进入百年“进球集锦”。作家也是一样,“短篇小说家的终极雄心是有一两篇作品能进入最优秀的选集。这样自己的作品就可以长存,并拥有长久的、一代代的读者”(哈金)。因而,短篇小说家只能孜孜不倦地一次又一次地射门,哪怕放了高射炮、打中门框,或用鼻子勉强撞进一球。

掐指一算,本人专注短篇小说创作近20年了。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是因为该干的活没有干好,而且还要把一些时间浪费在百般狡辩上,为安慰自己,也为短篇小说。但每次狡辩以后很快又怀疑自己是不是闲的……

我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因为写得爽。当初放弃别的事情,选择文学创作不就是为了一个“爽”字吗?短篇小说写作就是自己内心风雷激荡发出的一道闪电,直奔迷雾深处。如果精准击中目标,会燃起一团焰火,让我“爽不自禁”;如果差之毫厘乃至谬之千里,照亮的是一堆语言垃圾,那会让我郁闷、沮丧、恶心。但闪电划过夜空的瞬间,神秘,梦幻,转瞬即逝,永远让人着迷、兴奋,永远使内心惊涛拍岸。

短篇是白日里的焰火,黑夜里的闪电;是清晨新鲜荷叶上的一颗露珠,是黄昏归林倦鸟的一声呢喃;是巫山一段云,峨眉一捧雪;是生,是死,是灵魂出窍。短篇是一种精神,是一种信仰,是舌尖对刀刃的深情。短篇小说可以高耸入云,可以深不见底,像永远捕捉不到的暗物质令人心驰神往。无论怎样赞美、推崇短篇小说,都没人敢明目张胆地反对,因为有太多伟大的短篇堵住了反对者的嘴。长篇和短篇没有必要“互搏”,各有各的“厉害”,用曹雪芹“砸”不死蒲松龄。我一直试图通过不断地写,向伟大的短篇致敬。每次对自己说,放下杂念,心存高洁,屏住呼吸,正襟危坐,因为时间开始了,我要写短篇了。那是我的至“爽”时刻,神圣不可干扰。每完成一个短篇,但凡自觉得还过得去,至少也能“爽”上三五天。于是乎,时间就过去了。一晃二十年过去了,留下一堆歪瓜裂枣,却自得其乐、口舌生津,仍屁颠屁颠地写下去。

然而,写着写着便发觉有什么不对头。不是嚼芝麻糖的时候磕到了沙子,也不是杯里的咖啡突然没有了猫屎味,更不是因为短篇小说越写越难,而是写着写着,抬头却发现身边那些曾经一起写的同行者越来越少。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自己的小说居然能经常占据栏目头条了。如果单凭实力,不至于呀?难道是照顾“老同志”?果然是后者。原来我是老了,旁边争先恐后的几乎全是年轻人,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那些当初曾经信誓旦旦要一起把短篇小说进行到底的同代人呢?你们去哪啦?“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一个人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来回瞎跑,像一头驴扯下蒙眼的黑布发现磨房里早已经“驴去房空”。原来,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已经改走大道,攀高山,揽大活,写长篇小说去了。哪怕他们偶尔弄一两篇短篇,也只是为了应付一下死缠烂打的编辑,或因为发现长篇丢弃的边角料可以做几张小板凳。被朋友们途中抛弃让我倍感寂寞和不安,有时候会怀疑自己,年近半百,还在傻乎乎地专注短篇,是不是看不清“现实”呀?期间,也有不少朋友和读者善意地提醒我:该写长篇了,别将有限的才华耗尽在短篇上。短篇是小山丘,是池塘的涟漪,是森林里的矮树,长篇小说才是巍巍高山和星辰大海。有时候,我也是这样想的。短篇小说写完一篇又得重起炉灶,周而复始,像一百米的跑步训练,每次都全力冲刺,每次的成绩却都差点意思,差距是那么具体、可恨,肉眼可见却宛如天堑鸿沟。沮丧之余,真想去跑一次马拉松,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哪怕累死在路上,也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足球场上,长途奔袭的进球,总是比门前抢点进球更激动人心。

我觉得自己似乎也能写长篇,短篇里的那些创意、故事和人物完全可以拉成长篇。而我竟然把一笔好不容易攒够买房子的款用在每天买白菜上了。本来可以构成一部长篇的故事、情节却被拆分、肢解、打碎,变成一堆溃不成军的短篇,没有一记“世界波”,甚至连像样的射门也没有。傍晚散步经过学校足球场时,经常看到一两个孩子在练习射门,每次球都进,因为距离近,且无人防守。我心里想,如果写短篇小说也这么简单就好了。

实话实说,有一阵子,我写短篇的热情和爽劲断崖式下坠,既爱又恨,把座右铭“短篇小说万岁”更换为“去死吧,短篇”。一次又一次地下决心:从明天起,做一个正确的人,面朝大海,开始写长篇。

可是,第二天,还是灰头土脸地继续写短篇:先把想好的几个写完再说吧。

短篇小说不得劲了吗?好像没有呀。它仍然像匕首,像投枪,像闪电。依然有读者热爱它,赞美它,赏赐它。短篇小说有一千种好,有一万条存在的理由。但它确实也有问题,它要真正解决好如何面对“现实”的问题。

什么是现实?对小说家来说,现实永远是一个巨大的谜,无法言说,也说不清楚,只能面对,抽丝剥茧,抵达真相,玩的是眼力劲儿和技术活。先不说技术,因为单论技术,短篇小说决不会输给长篇。但在处理现实的问题上,长篇比短篇更有优势。长篇是海啸,是泥石流,是春潮时期的洪水,是基建狂人挖掘机,是核爆炸,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短篇小说的巴掌打在“现实”的脸上,比不上长篇势大力沉、耳光响亮。这是短篇小说家们的共识。然而,现实繁杂、斑驳得让短篇小说无法描述、解读了吗?读者们都渴望全景式呈现波澜壮阔的宏大生活而对片段式揭示不感兴趣了?或者短视频取代了短篇小说而长篇小说暂时无法被取代?短篇小说不是直面现实的突击队、轻骑兵和狙击手了吗?对小说家而言,难道他们都摸到了短篇小说的天花板必须转战前程远大的长篇小说?这些问题既是疑惑,也是秘密。

我还知道的“现实一种”是:短篇小说集远没有长篇小说受欢迎。至今为止,谈短篇集的出版合同时,我从不敢也不忍心跟出版社讨价还价,因为我知道我每多得一寸,他们就多亏损一尺。长篇小说卖出影视改编版权的几率远远高于短篇,因而,不少短篇小说家在画猫画狗上下苦功,因为他们需要靠它们捞点碎银养家糊口。人们在谈论一个作家时,永远首先谈论他(她)写了什么长篇。如果长篇经不起谈论,才退而求其次:他(她)早年还是写过一些好短篇的。他们说,长篇小说是一个作家的压舱石,短篇写得再多,他们的船还是风雨飘摇,即使侥幸过得了江,但肯定出不了大海。作家爱丽丝·门罗曾自嘲说:“短篇小说作家就像徘徊在文学殿堂的大门之外,不得其门而入。”她还引用凯瑟琳·曼斯菲尔德的话说:“哦,我多希望自己写一本长篇小说啊,我可不希望自己死后留下的都是些碎片而已。”她自己也认为,即使人们夸你是契诃夫,但自己也还是会有那种感觉:不过是创作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故事罢了。短篇小说就是零敲碎打,东一锄西一锄。

可是,他们说的并非全部的现实。幸好,现实比他们所谈论的丰富宏大得多,也客观得多。如果闪电听信于雷声,它不可能明白自己的去向,更不会先于雷声抵达世间。比如门罗,也不像她自嘲的那样。她的短篇金光闪闪,像钻石,像水晶,像刀片,像夜空深处幽暗之火,它们浓缩了生活,削去了多余和轻浮的部分,剩下坚硬无比之核,尖峰耸立,交相辉映,自成宇宙,从不同角度完整而准确地揭示了现实,抵达迷人之境。

当我发现了真正的秘密,我心里便坦然了许多。不再因为写短篇而东张西望、患得患失。我依然觉得短篇宛如宗教,虔诚者方能发现真谛。面对复杂迷乱的现实,短篇小说犹如锐利的短刀直插要害,撕开血淋淋的脓疮,刮骨疗毒,须臾之间,呼啸而来,拍马而去,快意恩仇。这种“爽”是短篇赋予的,尽管每次都很短暂,却可以频繁往复。短篇小说作家是最讲究叙述效率的,他们总是不顾一切、迫不及待地把“现实”最好最精髓的部位挖出来割卖给读者。世间没有哪一条路是绝对正确的,因为每一个人走路的腿都不一样,但最重要的是抵达而不是死在途中。短篇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短。短裙不一定就好看,要看穿在谁的身上。现实过于肥胖,短裙显得捉襟见肘,不妨用床单把自己包裹起来站在镜子前看看。面对长篇,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读过一些长篇,除了长,并没有其他过人之处,阅读的快感比不上读一个短篇甚至一行诗。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不是通过努力便能改变。绝大多数的作家都只是见证了现实、参与过现实,而“进球集锦”中并没有他们的身影。也许,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白费,长篇、短篇写作都概莫能外。

当我们谈论小说的“长”“短”时,真的只满足于仅仅谈论“长”“短”吗?应该远远不止,除非你忘记了文学的本质。哪怕只论“长”“短”,也不急于一时,时间和现实都浩瀚得很,也严苛得很,任何投机取巧的写作都过于草率和肤浅。作为短篇小说写作者,要时刻回顾当初写短篇时的意气:既要有与诗歌比美的雄心,也要有与长篇并肩而立的豪情。

当然,我也明白了,作为一个短篇小说家必须有所改变:短而优可长,长而优可短。长篇和短篇不是互为敌人。长和短都是抵达“现实”的方式,只要有足够的才华和体力,只要能给自己带来快乐,可以“长亭更短亭”。

因此,还纠结什么,写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