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焘:一蓑烟雨任平生
原标题: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1964年,我考上杭州大学研究生,在夏承焘先生门下学习宋词。据夏先生日记记载:
三月三日。阴。午后与胡(士莹)、盛(静霞)分研究生卷,考宋词者共七十一人,实到四十九人,至夕阅了十本。
八月廿二日。晴。凉。研究生施议对自福建师院来,晋江人,廿四岁。携来黄寿祺君介绍函及黄君所著《汉易举要》《试论杜甫绝句》《论古典文学教材》三篇。
九月四日。晴。大热。夕陈铭、施议对两生来谈词,谓此次研究生考试,一题填四声,北方人皆不解入声,故北人无录取者。陈粤、施闽,能辨四声也。
自1964年八月入学,至1986年五月,夏先生在北京病逝,前后二十二年,虽因“文革”中断学业,但我一直以夏门弟子身份在夏先生日记中出现。据夏先生日记记载:
1965年二月一日。晴。夏正除夕。夕心叔、议对、汝杰共分岁宴。
二月二日。晴。夏正元日。今年破旧俗,不贺年。改《龙川词系年》。施生来,与散步至黄龙洞,红梅才有数朵。为说论文题可作“宋词如何写新题材”,此古人之“古为今用”。
1974年九月四日。星三。晴。施议对寄论陈亮文来。
1976年三月廿二日。风。得施议对函,谓有意读词。
三月廿三日。星二。上午发施议对闽省委党校函,告《词例十编》未成。
夏先生相邀合作《词例》,信中写道:
议对同学:
顷接三月十一日(廿二)来信,欣悉已调省注释李贽著作,去岁已读到关于李贽册子,想是君寄来。读一麟一爪,甚盼见全龙。不知何时能全书杀青,不胜企望!《福建师大学报》亦曾寄到,均此谢谢!
邓广铭先生在京见过两三次,其“王安石”册子题字,则不是我笔。
我在去年暑假来京,忽已数月。初来因患脑病入协和医院用电流图,不料后来传染流行病发高烧,几乎成肺炎。近来因病后体弱,脑病、冠心病犹在黏缠中,不能参加工作仍请假休养。您有志继续治词学,甚可爱佩。在旧根基上继续深入,必有成就,辛勿中途废置。焘有一稿名《词例十编》(分字例、句例、片例、声例、韵例等十编),从前写了十多年,幸原稿尚在,何时寄往福州与您同写成,不胜盼望,看将来机缘如何。
闻“教授“不能退休,您有消息否。专此复承
近好焘启
廿三日
夏先生毕生以词为业,心无旁骛,获知学生“有志继续治词学”,颇寄厚望。
2022年,夏承焘先生诞辰122周年。《夏承焘日记全编》隆重出版,这是学界一件大事。夏先生这部日记,不仅保存夏先生个人七十年诗书生涯的记忆,而且为阅读二十世纪、了解二十世纪,开辟了一条超越时空的人生隧道。这部日记之所以具有特别意义,是因为夏先生写日记,在于为己,而非为人。学者之为己、或者为人,孔夫子时代已经有了区分,孔夫子之后,为己、为人,则有更加明显的界线。就夏先生个人而言,他写日记,只是在于每日将自己的言行记录下来,以便随时查考及反省,而非预备日后成名,让人当作历史而加以点赞。用夏先生自己的话讲,他写日记就是为着以之当座右铭,以勤励来日。这是夏先生写日记的本初之心,也是《夏承焘日记全编》这部日记之所以具有特别意义的原因之所在。
1916年,正是夏先生开始写日记的那个时间段,夏先生有一则札记甚是值得留意。其曰:
晚饭后与家人坐庭下,闲谈予家昔年事。父亲谓当十余年前,金选卿公设帐予家,时予方二、三岁,颈上生异疮,昼夜号咷,唯金公抱之外庭,见庭联即破涕为笑,且目注联上字不少瞬。因大奇之,尝嘱告家人曰:是子未离乳臭,即知如此,他日必非凡人云云。噫!予生性驽钝,年已弱冠,而尚屑琐自牵,虚度韶光。视诸古人,既不能如终军之称缨,为国家建勋立业,又不能如李长吉之赋高轩,王子安之赋滕王,以文章见重公卿。乃上蒙先人虚许如此,实所不解。谨述之于斯,其亦以之当座右铭,勤励来日。虽不敢望必达金公之言,希幸不致无闻于世与草木同腐焉也可。
这则札记,是我当年在天风阁(朝内大街九十七号)为夏先生撰写《夏承焘传略》时所见,并曾将其采入传中。当年的记录是:1916年六月十一日。今见十二卷本日记全编,这则札记载于1917年六月十一日日记。据编者按,“1916年日记原稿已佚,兹从遗箧中拣得,当系摘录稿”。就夏先生写作日记的本初意愿看,这则札记,可作《夏承焘日记全编》的开篇。
夏先生十分珍惜自己的禀赋,亦以一个“笨”字作为治学的根本。夏先生一生所做事,千百万件,但当中两件,札词例和写日记,却是每日功课;两件事,也已成为夏先生治词业绩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
在“文革”中,夏先生当然知道,今天写日记,明天就可能被抄家,所有日记都将被当成罪状受到批斗。但他不忘初心,还是天天写日记。记得当时,受魏佑功先生嘱咐,我曾多次到夏先生家中,与谈时事。每次谈话,夏先生都记录在当天的日记里。如曰:
五月十七日。晴。夕议对来,商作一文论,以新观点读唐宋词,约分五题:一、词的感情;二、艺术欣赏;三、糟粕特多之原因;四、民族矛盾与阶级斗争;五、附说考证。议对谓有此则予旧作各词论不必改,范文澜之通史亦只另写一序而已。
六月九日。晴。风。六时议对来,启发许多语。谓第一须认错交出枪来。为之心胸开朗,进饭二碗,思交出全部日记,重新做人,彻底坦白,甚感之,当是党嘱助我。
六月十日。晴。风。傍晚施议对来帮助,甚感之,当是党嘱助我。
六月十二日。阴。休日。晚议对来助予。
六月十七日。夕议对来,嘱再想错误事实,深作检查。
六月廿二日。傍晚施议对来,谓此次敌我矛盾是你死我活之斗争,检讨要低头认罪,自恨过去错误,不是作辩论。此语对予有启发,为之心平气静。夜眠尚安。
以上是1966年五、六月间夏先生日记摘录。当其时,浙江省委组织“林夏战役”。林淡秋同志作为党内资产阶级的代理人,夏承焘先生是党外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二人被推出,代表斗争大方向。所谓“也无风雨也无晴”,夏先生虽以东坡精神看待周围的一切,但仍未完全忘却此身之是否为我所有。那时候,夏先生看大字报十分认真,有学生揭露,“不是棋边即耒边,好风如扇月如镰。菜根滋味老逾美,蔗境光阴梦也甜”,是攻击人民公社敬老院。又揭露“相逢都在湖风里,白鹭东飞我向西”,以为不满社会主义制度,向往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夏先生看了便以“牛鬼蛇神夏承焘”的名义,写了《说我几首旧诗词的原意》一文进行答辩。其曰:
“临安人民公社敬老院”诗,第三句用古语,“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院里老人都在阶下种菜佐餐,我用此以喻滋味好。第四句用顾恺之吃甘蔗,从末梢吃起,吃到根,说是“渐入佳境”。我的意思是说敬老院里的老人过美好的生活。有人解作:蔗境(佳境)只在梦里,说我讥院里生活不好。我以为原诗是“梦也甜”,而非“只梦甜”,此说可商。
又曰《湖上杂诗》:
“相逢都在湖风里,白鹭东飞我向西”,那时我住在浙大西湖宿舍(平湖秋月隔壁的罗苑),这诗是从断桥经白堤归家时所作,故云“我向西”(平湖秋月在断桥之西),无他隅见。
在现实世界,从“一代词宗”到反动学术权威,脚色被替换,但夏先生始终的坚守,即其本初意愿,不曾被动摇。
1975年七月三十一日。由杭州到北京。夏先生开始人生最后十年旅程。由“一代词宗”到“一代词的综合”,终于进入人生中的忘我之境。在团结湖寓所,夏先生手捧一册《夏承焘词集》(自校本),反复把玩。时而看看封面,时而看看扉页。他拿起笔来,在夏承焘三个字边上,另写上夏仲炎和夏中华两个名字。这时候,不知是不是已将自己的名字也给忘记了? 不过,先生好像正在构造一首将地、天、人融合为一的篇章。中间两个对子已经有了,就等首尾二联。跟随着先生的节拍,循序渐进,这不正是先生二十四岁所作《登长城》吗?
不知临绝顶,四顾忽茫然。地受长河曲,天围大漠圆。
一丸吞海日,九点数齐烟。归拭龙泉剑,相看几少年。
地受、天围,一丸、九点,龙泉宝剑在握。多么广阔的视野,多么广阔的胸襟。环顾四周,已不知今世、何世。
1986年五月十一日(四月初三)凌晨四时三十分,夏先生病逝于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我守护病榻,曾以彊村老人绝笔词韵,赋得《鹧鸪天》一曲以寄哀思。词曰:
病榻恹恹忍便分。辽天何处唤归魂。春蚕到死丝方尽,绝代宗师哭谢邻。
新浙派,众星尊。髯公青兕认前身。平生事业犹无竟,桃李门墙起异军。
夏先生身后,值得庆幸的是,终于有一位可以付托终身的后生学子出现,亦终于有一家愿意以最高品级将此藏山之作奉献于世的出版社出现。这就是夏门隔代传人吴蓓女史及浙江古籍出版社,二者皆为夏先生日记编辑出版做出巨大贡献。今日,《夏承焘日记全编》出版发行,夏先生的本初意愿得以实现。夏先生于泉下有知,必当掀髯一笑,庆幸其毕生心血没有白费,而作为夏先生的弟子,同样亦欣喜不已,庆幸夏先生的传世衣钵,得以圆满保存,夏先生的词学真传及其诗书事业将进一步得以发扬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