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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晨《凤栖梧》:映现千年文脉的凤凰涅槃
来源:齐鲁晚报 | 杨素梅  2022年05月14日08:14

鲁迅在《拿来主义》中明确指出,对文化,要“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中国文学作品中的形象,通过对传统文化一次次反思、质问,一次次否定之否定,吸取养分,含英咀华,终于在新世纪完成自我的华丽蜕变,其中王方晨先生的短篇精品集《凤栖梧》,就是极为突出的代表。

《凤栖梧》里的小说,是他近几年的短篇力作,集中体现了他在短篇小说创作领域所取得的显著艺术成就。十二篇小说精品,反映了当下社会的人情世故,凭借厚实的内涵,展现了与现实生活、与历史、与人性对话的不俗能力,塑造了一个个丰满的艺术形象。这些形象与文学史上的同类形象迥异,在精神上又遥相呼应。

《奔走的大玉》中的大玉,决然地拿着中国地图,离开村庄。大玉是自觉的出走与寻找。他没有把传统农民认可的“娶亲生子,发家致富”作为人生大事。他已经脱离了世俗的生活,是一种精神的代言。这与麻木而辛苦的闰土绝然不同,也与新时期乡土文学中的农民形象迥异。

《凤栖梧》这部短篇集的新世纪农民,多有精神上的追求。大玉的出去,不是打工、创一番事业,就是走了。回来后虽然没有妻子房子车子,但并不潦倒。他身上有光。

《到福祝去》的康爷,儿子事业有成,自己可安享晚年,可他带着两只绿头鸭,走出家门,好像要去拯救世界。在他带着绿头鸭出走的途中,遇到了花头巾和她的演出班子,康爷居然也参加了演出,但他并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往前走,赶着他的绿头鸭。这些行为就更多了象征的意味,给人形而上的思考。

这些形象,固然有新世纪中国农民物质满足之后的精神追求,更有作家本人向人物内心开掘的文学自觉。尤其《报君知》中农民金老贲与光子君,一生相伴相依,超出了人与畜的感情。作者用诗一般的语言款款道出,让人感悟到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相伴相知,感人肺腑。

这种表达和感情,远超传统中国文学中,人与畜的感情和形象,传递出了作者对生命的尊重,更表达了农民对传统文化、传统生活方式的怀恋。表面上这与现实生活和社会发展趋势是矛盾的,而这种矛盾却使文本产生了巨大的话语张力,具有了生命哲学的意味。

其次,这本书中的女性形象,既有日常的烟火气,更有着母性的光辉。《微生细语》的大姨,照顾妹妹以及妹妹的全家,照顾妹妹婆婆赢来街坊邻居的赞美。而在妹妹去世后,毅然搬到武库街,守望自己的外甥女。这种守望,不是很多人认为的自我牺牲、道德楷模般的守望,而是日常生活生存下去的守望。修锁配钥匙,使得这种守望有了物质基础,也使她自然融入环境中,成了武库街的文化符号。这一形象,是人人心中有,他人笔下无的。她体现了传统女性中的美德,更体现了传统文化中的通达与智慧。

《麦河的恩典》的“林太太”,在失去女儿与丈夫后,成了所谓的孤寡老人,但她并没有颓废,而是对人世艰辛有了某种感同身受的通透理解,这理解她在处理与麦河的关系中显现出来。明明知道“麦河”的就是小偷,还是在警察面前替他打掩护,并接纳他上门。在这过程中,你能感觉到她宽厚的母性和柔情,即使在这样的期待中,麦河并不容易改掉怪癖。而林太太执拗地用自己的善良,用自己的坚持来改变一个人,回报另一个人的恩典。

这超出了传统意义上的母性光辉,更闪现了人性和社会性的光辉。但这种形象,又与传统文化、传统的文学形象,一脉相承。你仿佛看到了赵括母亲的家国情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优秀文化传承,更看到了这种优秀传统思想在新世纪绽放的新光彩。

另外,士绅文化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导文化。中国古代的圣贤,没有谁生而知之,都是学习得来,所以他们的理论学说都是开放的,发展的。如果拘泥不化,就背离了圣贤精神。文学即人学,从日常生活中看出一个人的品性,应该是文学要做的。如李贽所说,“吃饭穿衣,即人伦物理”。在日常中,写出人的品性和价值。

《大块伫立》中,大块对打铁的执著,尤其对锅质量的把关,都能看出传统中国人的信义,对传统手艺的执著。这种执著使得很多手艺传承下来,也使得这种精神一代代衣钵相传。

《此刻天长》中的米旺,在曾经阔过之后,重拾刻章艺术,对刻章着迷,忘记一切,像不像庄子所说的捕蝉老人?别的全部忘记,一心只在蝉上,也就能轻易捕住善飞警觉的蝉了。这是人生的执著。但与本书同名的优秀短篇《凤栖梧》,则更能表达作者对传统文化士绅风度的理解。

《凤栖梧》从最具烟火气的民生“吃穿”二事,开启生动纯熟的叙事,通过几对人物对比,写出了作者的人生理想和感悟,境界通达而高妙。

第一对人物是师兄弟苗凤三和鹿邑夫。苗凤三功夫了得,但深藏不露。脾气超好,不与人争,以做馍馍、卖馍馍为生。鹿邑夫以裁缝为业,早先常在人前展示武功,爱讲述练武的好处——“能去身心滞、闷、恶、阴、霉、浊之气”,也收徒弟,并一再夸赞师兄苗凤三。而苗凤三并不承认自己有武功。可这偏偏让人对他的武功有种莫名的期待,更让人产生一种神秘感,这神秘就召来了青皮小丰。

小丰大张旗鼓地拜师,是对苗凤三武功地期待和肯定,而苗凤三不假思索地拒绝,看出他以及老实街人对小丰的态度——鄙夷。但他不出手不承认,到底源于何?源于对武功这种传统形式的认知。所以,别说青皮小丰,就是好后生,苗凤三也不可能收徒。

那在身上的武功去了哪里?放在了“一心一意搋面”上,放在了对馍馍产品的改革上,放在了用机器做馒头上,放在了为人处世的豁然了悟、不与人争的做人上。这境界让人看起来比纠结于武功的鹿邑夫要高。鹿邑夫对武功一直念念不忘,又对裁缝自我设限,使得生意越来越差。

芈先生的通透和大道不言,民俗专家拘泥形式的酸腐,这两相对比,也能看出作者对传统文化人格的精准把握。传统文化,不是食古不化,不是旧的形式。而是孔子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是孟子的“养浩然之气”,是庄子的“进乎技”的“道”,是大梦之下的习与性成。

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凤栖梧》承续“文以载道”的人文传统,写出了真正的传统文化与精神,写出了中国人的血脉,可以说深得古典神髓。《凤栖梧》是对中华千年精神的艺术刻画,是百年奋斗后的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