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应《诗经》的芍药故事
时近暮春,前几天坐车经过草桥,不禁想起《帝京景物略》中的一段文字:“右安门外南十里草桥,方十里,皆泉也……土也泉,故宜花,居人遂以花为业。都人卖花担,每辰千百,散入都门。入春而梅,而水仙,而探春;中春而桃李,而海棠,而丁香;春老而牡丹,而芍药……”这段文字显然是为了追求面面俱到,因为在旧京的春天绽放的诸多花卉中,芍药其实是一骑绝尘的存在。《帝京岁时纪胜》记:“京都花木之盛,惟丰台芍药甲于天下……四月间芍药,连畦接畛,倚担市者,日万余茎。游览之人,轮毂相望。”文人墨客们赏芍买芍之余,纷纷作诗吟咏,如清初学者施润章咏丰台芍药曰:“园人摘花如摘菜,日日担来城市卖。花朵全不恤花稀,卖花声里春光归。”康熙年间名臣王鸿绪亦有云:“燕京五月好风光,芍药盈筐满市香,试解杖头分数朵,宣窑瓶插砚池旁。”
也许正是因为时人对芍药的爱重,因此编出了很多与之有关的笔记故事,睹之满目鲜艳,读之满口生香。
一、“四相簪花”应吉兆
芍药在我国很早就有文字记载,《诗经·溱洧》中有“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的诗句。明人张萱在笔记《疑耀》中考据:“芍药破血,女人无子当服之。”所以男子赠予女子往往有结缘之意。到了宋代,芍药变成了一种“吉兆”。《文献通考》记载大中祥符四年四月,“江陵府刑部郎中袁炜家圃芍药双华并萼”,轰动一时。《宋史》记载开封人吴近“尝梦至一亭,匾曰‘侍康’”,亭子旁边种植着芍药,只有一朵花绽放着,“殊妍丽可爱”。吴近醒来后不明白梦境为何意,后来他有了一个女儿,“方产时,红光彻户外,年十四,高宗为康王,被选入宫”,这就是后来的吴皇后。吴近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女儿就是那朵芍药花,展开在“侍康亭”边,就是将来要侍奉康王的意思。
当然,宋代笔记中与芍药有关的笔记名篇,还要说是《梦溪笔谈》中的一则。
名臣韩琦在庆历年间以资政殿学士的身份执政于淮南。“一日,后园中有芍药一干,分四岐,岐各一花,上下红,中间黄蕊间之。”这种芍药后来被命名为“金缠腰”,又叫“金带围”,但在当时扬州所产的芍药中并没有这样一品,所以很令韩琦感到惊异。他于是想找来三位博学多识之士一起赏花,加上他自己,“以应四花之瑞”。那时,王硅担任大理寺评事通,王安石担任大理评事佥判,都被韩琦请来。还少一个人,“以判钤辖诸司使忘其名官最长,遂取以充数”。谁知第二天早衙,原定的钤辖官突然闹肚子来不了,等于又空出一个名额,韩琦找了半天,临时拉大理寺丞陈升之充数。韩琦让人把那枝芍药上的四朵花都剪下,每个人戴在头上一朵,一时传为佳话。孰料以后三十年间,这四个人竟相继当上宰相,这就是在中国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四相簪花”。
宋代官制,宰相方能穿红色官袍缠金色腰带,芍药因而被视为升官发财的“吉兆之花”。清代名臣纪晓岚贬戍乌鲁木齐期间,当地泉甘土沃,虽花草亦皆繁盛,尤其虞美人,“花大如芍药”。大学士温福以仓场侍郎出镇时,台阶前有虞美人一丛,忽变异色,花瓣深红如丹砂,花心则浓绿好像鹦鹉一般,在太阳光下灼灼有光,仿佛金星闪耀。没过多久,温福即被拔擢为福建巡抚……是以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写道:“乃知此花为瑞兆,如扬州芍药,偶开金带围也。”
二、“药娘”原来是芍药
清代志怪笔记中,如牡丹、荷花、杏花一般的花妖很多,且往往伴随一段妖气和狎邪的故事,而芍药则例外,也许是因为在《诗经》中就有男女之情的隐喻,孔老夫子又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诗无邪’”,所以往往以“无邪”的面目出现。
《耳食录》中写一人春天到青莲山游玩,在水边捡到一枚玉钗,“忽水中见丽女子影出其肩后,若相偎倚”,吓得他回头一看,却什么都没有。“俄而微风皱波,滉漾久之,影遂失。”他郁郁不乐地回到家,一照镜子,“则女在镜中”,他十分高兴,拿出那枚玉钗问这是你遗失的吗?女子摇首微笑,然后消失。那人不禁垂首怅惘。正在这时,空中有人说,如果想见到我,先焚香供钗,我就会出现了。
从此那人每日焚香供钗之后,对着镜子与佳人相聚,家人见了,疑是镜中有妖,“夺镜摔之地,镜裂”,那人大惊失色,痛惜不已,但随后在别的镜子中也能见到那位佳人,他这才喜出望外。家人越发感到惊异,把所有镜子都藏起来,不让他照,他从此失魂落魄,茶饭不思。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几案上有芍药一枝,接着耳畔又传来声音,你知道这朵花所含之意吗?请到花园的水池边与我告别吧!那人听了,跑到水池边,见女子的倩影渐渐消却,不禁想起《诗经》中的“赠之以芍药”,心中无限凄恻……
那人从此卧床不起,且“废饮食”,一心求死的模样,家人治以巫医,皆以失败告终。直到一位道士赶来,径直问他“玉钗何在”?那人惊讶地问他:“你怎么知道此事?”道士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绛丹一粒,让他吞下,病立刻好了。道士告诉他:你的前生乃一书生,“过邻家,值其女影娘坠钗帘下,瞰其无人,径拾之不还”,而影娘则爱上了你,后来她病死,但业缘未了,她的魂魄还一直惦念着你,所以找到了你的今生……
王韬在《淞滨琐话》中写一名叫郑筱史的人,家中豪奢,“楼台亭榭颇有可观”,不仅叠石为山,引泉作池,而且修一芍药圃,极为美观:“一入门内,便见高峰插天,循径而上,既登绝顶,有亭翼然。倚栏纵眺,全园尽在目中。既达平地,则弥望皆芍药也。”这里所种的芍药品种繁多,“中间所植为金带围,尤称名种”。郑筱史纳妾两人,一名绿媚,一名素修,每天就在这芍药圃中与她们读书玩乐。
这一天傍晚,素修正在窗边握管书字,忽见窗外人影幢幢,接着进来一女子,自称叫药娘,带来自己写的一本名为《紫霞轩吟草》的诗集,与素修娓娓谈诗,通宵达旦,直到第二天早晨方才离去。药娘刚走,郑筱史来到素修屋中,见到几上诗集,问是何人所作?素修推说是邻家女孩。郑筱史“见其词语清新,为易数字,并加评焉”。后来,药娘又来了,还带来一位名叫玉娘的女孩,玉娘亦拿出一本名为《兰因剩稿》的诗集,素修一读之下,觉得同样是情致缠绵,不禁为其才华所折服,于是与她们结为好友。后来,郑筱史发现了药娘和玉娘的行踪,与她们相见。药娘大大方方地说:“闻君家多藏书,何不让我们参观,以扩眼界?”郑筱史便带她们到藏书楼去看书,从此倾心结交,“谈论则并坐,饮食则同席,绝不避嫌,每值花辰月夕,辄置酒宴赏”。然而他们都以礼自持,绝无狎昵轻慢。郑筱史愈发敬重说:“与二妹结交,正如对名花,止可餐其秀色耳。”
这一天,药娘和玉娘突然来了,容色惨沮,她们告诉素修说:“我们与你们的缘分尽了。”话音刚落,窗外黑云如墨,风雨大作,二女忽然不见。顷刻间冰雹落下,一株芍药被打死,过了一个月,一株玉兰也死掉了……
三、十金留得半日赏
上面两篇笔记无疑都是作者的杜撰,而清代学者俞蛟在《梦厂杂著》中写的一篇“丰台卖花女传”,读之却有几分真实感。
“出南西门外数里曰丰台,居民咸以种花为业,四时红白相间,芬芳袭人。而惟春夏时之芍药为最盛,连畦接陇,一望无际。”正如本文引言所述,丰台的花草种植——特别是芍药种植,在清代繁盛至极。《清稗类钞》中专有“丰台芍药”的词条记载曰:“顺天丰台为养花之地,竹篱茅舍,三三两两,辘轳之声不断,其地本以芍药著,春时车马往来,游人如蚁……京师芍药奇丽,其香较牡丹为蕴籍,花容细腻,则又过之,玉瓣千层,红丝一缕,殊艳绝也。”有些园丁贪图利益,在芍药含苞欲放时就将其剪下,放在花担里进城贩卖。同治辛未年的春天,文豪王闿运与张之洞相约一同到丰台赏花,看见满畦芍药将要被花农剪下,“予以十金,使留半日于枝以赏之”,传为佳话。
返回头说丰台卖花女的故事。有个姓陆的书生,“仪容俊拔,衣履鲜洁,而性情豪放”。这一天他带着书童到一处芍药花畦边赏花饮酒。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正在采花,从他面前经过,“虽裙布荆钗,而风姿韶秀”。陆生问她:“你的花卖吗?”女孩说这花是用来供佛的,不是卖的。陆生说分我一支可以吗?女孩就将一株两朵的并头芍药放在他身边。陆生笑着说:“《诗经》中说的‘赠之以芍药’原来就是歌咏你啊!”女孩半懂不懂的,粉颊上泛起红晕,嫣然一笑而去。陆生见她姿仪优美,不禁目送她远去,发现她的家就在不远处。等女孩启扉入门以后,陆生“神魂若失,举酒连饮数觥”,不知怎的酩酊大醉,醉倒在花畦边。这时夕阳西下,书童怎么叫他都叫不醒,想扶他起身又扶不动,不禁放声大哭。
这时有个老太婆见了这情景,将童子招来,问陆生的姓氏以及家世,先前那位女孩也从家中走出,听完童子的回答,跟老太婆说:“昨晚的梦应验了。”原来这女孩姓黄名若兰,父亲在世时,有花田数顷,倒也能自给自足。父亲去世后,她就跟寡母继续种花卖花。母亲让她自己选择配偶,但她却一直没有看中的对象。昨天晚上,她梦见一位神仙告诉她,明天会有一位姓陆的书生来到你家花田,你可以花相赠。所以今天当她看见陆生饮酒于畦边,神采奕奕的样子,不禁心动,一问方知,便是“神授”之人。陆生酒醒后,若兰的母亲邀请他进了家中,“告以梦,且微示以意”,陆生大喜,遂与若兰缔结姻缘。
芍药纯情而娇艳,却别有一番性格。《燕京岁时记》称其“最为应序,虽加以熯煴之力,不能易候而开,是亦花中之强项令矣”,所以著名民俗学者邓云乡先生才说:“牡丹可以人工改变花期,芍药却不能,在花品上,这点似乎又比牡丹高一筹了。”此句亦可喻人,无论绽开抑或相爱,都应由我自主,绝非他人所能强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