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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书奖得主鲍尔吉·原野:我憋足一口气,分身五个蒙古族儿童,在牧区流连忘返
来源:钱江晚报 | 孙雯  2022年06月16日08:43

“第十届春风悦读榜送的伴手礼有一个缎面的日记本,送给我妈,她爱不释手。我妈天天记日记。”

6月14日下午,鲍尔吉·原野在沈阳家中,发了这样一条微信朋友圈。

前一天下午,这位作家凭《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在杭州举行的第十届春风悦读榜颁奖盛典上获得了春风童书奖。这部作品是他继《乌兰牧骑的孩子》之后,对五个少年草原冒险的持续书写。

鲍尔吉·原野发表获奖感言

乌兰牧骑是蒙古语的音译,本意是“红色的嫩芽”。1957年,内蒙古自治区创新成立红色文艺工作队,被命名为乌兰牧骑。

鲍尔吉·原野的母亲也是一位乌兰牧骑的队员,这份由江南抵达北国的小小伴手礼,对老人家而言,就特别有意义。

已连续举办10年的春风悦读榜,今年首次设立童书奖,关注优秀童书,进而关注青少年阅读。同时,它也意味着春风悦读榜历经10年之后,携有成长的力量,将重新出发。

《乌兰牧骑的孩子》是鲍尔吉·原野的首部少年小说。2020的春天到初夏,鲍尔吉·原野说,他坐了两个月,除了在白纸上写下了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江格尔这五个主人公的名字,其他一字未动。

《乌兰牧骑的孩子》

鲍尔吉·原野 著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在前一年经历了91岁的老父亲离开之后,他一直未能从低落中恢复。直到有一天——“七月的一天——这个故事像河流一样冲过来。河流对岸是碧绿的草原,远处有影影绰绰的黑松林和蒙古包的白顶子,我知道他们来了。”

“这里是铁木耳、海兰花、金桃、巴根和江格尔的世界。”鲍尔吉·原野在《乌兰牧骑的孩子》的“后记”中写道,“这里的风像温柔的手在摸你的脸并擦去你的眼泪。”

书中白银花草原上孩子们独有的世界,让鲍尔吉·原野“像禁锢在冰里的鱼在月光下复活,游入河里”:“原来,父亲带走了我的童年,这是有他陪伴的最好时光。”

《乌兰牧骑的孩子》很快写完,并在当年由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很快,那些“孩子们、乌兰牧骑队员们、群山、泉水、马倌和歌手的新故事”,又被他接续写下来,呈现在了《篝火与星空》中,于2021年9月出版。

《篝火与星空》

鲍尔吉·原野 著

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

6月12日下午,在鲍尔吉·原野到达萧山机场时,杭州正在落雨。他与西湖已经好几年未能相见了,在去酒店的路上,他先绕到北山路,用手机拍下了雨中西湖。

时隔多年,鲍尔吉·原野在西湖边跑了一次步,湖畔草地里雨后生出的蘑菇,让他突然想到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说的那一句:“蘑菇像从大地深处呼救的手。”

文学与真实,在那一瞬间,产生撞击。

 

访谈

我离开童年已经很久

人这辈子是在缺什么找什么

钱江晚报:原野老师,这些年时常在朋友圈看到杭州文化界的朋友转发您的文章和消息,我感觉您和杭州的交集很多,请您说一说自己和杭州的交情,在您的印象中,杭州是一座怎样的城市?

鲍尔吉·原野:应朋友邀请,我多次来杭州,足迹主要留在西湖边上。我在早上、下午、傍晚和午夜,都在西湖边上跑过步,跑过一次环湖跑。晨雾中和月色下的西湖自有不同的美。我这双看惯了大漠孤烟的眼睛看西湖,就像一只蚂蚁爬进一幅立体的工笔画里,不胜流连。

在白堤、苏堤和杨公堤跑步,我一边往前看,一边回头看,像一个“特务”。在西湖,真的是移步换景,不回头看也是蛮可惜的。西湖之美不光在山水亭台,还有季节与气候对风景的更新,明天看到的西湖跟今天又有不同。说这些已经犯了天下文人都不应该犯的错误:西湖风光不可描述,她在语言之外。

我在杭州的遗憾是除了朋友,见到的杭州人太少。在西湖边上和杭州市里见到的几乎都是外地人。旅游旺季,可以在这里与全国各个省市的人擦肩而过,在白堤跑步,十分钟见到十个省的兄弟也不稀罕。

钱江晚报:《乌兰牧骑的孩子》是您的第一部儿童文学作品,然后是第二部《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最近,看到您推出第三部《鹿花斑的白马》,这三部小说都由浙江少儿出版社推出。由小说、散文写作到儿童文学,是什么促生了这样的变化。

鲍尔吉·原野:我第一次获奖的作品叫《白色不算色彩》,获《文学》杂志(现《安徽文学》)年度奖。这是一篇描写爱情的短篇小说。那时我20岁出头,不懂爱情,却及其庄重地写爱情。

40年过去,得奖的是少儿作品,而我离开童年已经很久。说起来,人这辈子是在缺什么找什么。好在爱情和童年都是人生最美好的礼物。

小说、散文和儿童文学作比较,我更喜欢儿童文学的表达。

在语言上,儿童文学要求用最少的字词传达出最丰富的意象,字和词要准确,不能含糊。在氛围上,儿童文学允许你使用丰富的想象力,这个很过瘾。在格调上,儿童文学鼓励你表达纯真。我喜欢纯真的作品,比如柴可夫斯基的”六月船歌”,夏加尔的绘画,童声合唱团的歌声。其中纯真的因素和我内心一个地方发生共振。

干脆说,我是一个纯真的人,厌恶谎言虚伪,厌恶勾心斗角。人的一生如此短暂,用它说谎争斗完全是倒行逆施。如果把你心中的风景和故事用纯真的方式讲出来,作品像一块凝结甲虫的琥珀,谁说这不是一种幸福呢?

写好草原上的人

也要写好草原上的动植物

钱江晚报:您的亲人中就有乌兰牧骑队员,您的童年是否就是伴随着他们的故事成长,有哪些细节至今难忘?

鲍尔吉·原野:说起这个,我第一个想到其其格姨妈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情景,她化着妆,黑眉毛,红脸蛋,蒙古袍装饰的亮片闪烁迷离。我们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个样子,太好看了。其其格姨妈,其木格姑姥姥和我母亲乌云高娃在新中国成立前一起参加革命,加入“文工团”,即后来的乌兰牧骑。

她们既是领我上公园吃冰棍的长辈,又是登台演出的演员,我感到自豪。小时候,我记得她们穿着大翻领的毛料西服和布拉吉(俄语音译,意为:连衣裙),让人感觉生活美好。然而乌兰牧骑队员的工作是另一回事。那时候去牧区没有公路,也没有机动车,乌兰牧骑的队员们坐牛车,骑马或步行到达目的地,十分辛苦。

比方说,如今从翁牛特旗乌丹镇到海拉苏镇,距离62公里,开车大约1小时。当年乌兰牧骑的队员们要在沙漠里走两天两夜,白天酷热,晚上寒冷。没有水,靠身上带着的几个沙果解渴,还可能遭遇沙尘暴。遇到一户牧民,他们要停下来,在牧民惊愕、欣喜、感动的表情中完成演出,然后和牧民一起劳动,牧羊,打草。

最重要的,他们给闭塞的牧村带去了党和政府的温暖,无愧于红色文艺宣传队的称号。我在作品里还原这段历史,以孩子的视角树立乌兰牧骑队员的英雄形象,放置在游牧文明的背景中。

钱江晚报:为了《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的写作,您从什么时候投身于牧区采访乌兰牧骑老队员?说一说这个过程中那些特别的收获。

鲍尔吉·原野:这部小说不同于报告文学,也不是乌兰牧骑事迹的集合。与其说采访乌兰牧骑队员,不如说去探索游牧文明的奥秘和蒙古族文化的精髓。这些因素可以奠定作品的美学根基,据此刻画乌兰牧骑队员和牧民们的心灵。乌兰牧骑的队员们参加工作之前就是牧民,所以他们和牧民水乳交融,语言方式和心理模式高度契合。但你得深入了解牧民才能刻画他们。

我多次去赤峰市的巴林右旗、巴林左旗、阿鲁科尔沁旗和克什克腾旗深入生活。还去过通辽市的科左后旗、扎鲁特旗,以及呼伦贝尔市、锡林郭勒盟、巴彦淖尔市、阿拉善盟的牧区,幸运地走遍了内蒙古。

和牧民在一起,你不能拿着采访本记录他们的先进事迹,而是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了解天气,草场,动植物和羊群牛群。了解牧民们的欢乐与悲伤,听他们讲河流的故事,天鹅的故事和狼的故事,一起放羊,打草。那时候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你被换了脑子。

一旦动了笔,所有的人物都栩栩如生。他们按自己的腔调说话,按自己的性格办事。这时候写的东西,感觉沉甸甸的,暗自欣喜。

当然乌兰牧骑队员的事迹需要采访,要采访的还有马倌、接生婆、兽医、银匠、摔跤手和民歌手。在我的预设里,乌兰牧骑的队员们是英雄,牧民们同样是英雄。人民是无边的大地,真实、朴实、平实地写出他们创造者的本色。

我觉得儿童文学不仅是几个孩子之间的故事。我写草原,就要把草原上的人们和孩子都写好,甚至动植物也要写好。他们是一组群雕,从哪个角度看都真实生动。我认为儿童文学作品也可以写出浓郁的民族风情,包含动物志和与植物志,荟萃民间故事与民歌。好文学就是好的文学,不应该因为儿童文学就稀薄文学浓度。

草原美需要孩子来发现

但这本书里我只能管住五个

钱江晚报:《乌兰牧骑的孩子》中五个孩子有原型吗?说一说您如何以采访到的材料来塑造他们的形象与故事?

鲍尔吉·原野:新疆博尔塔拉蒙古族自治州网站介绍这部作品:“鲍尔吉·原野在这本书里化身五个小孩,在白银花草原游戏,探险,看他们父辈的演出,和牧民们一起劳动。”我觉得说的蛮有趣,孙悟空拔下一撮毛,变出几百个小孙悟空。我憋足一口气,分身五个蒙古族儿童,在牧区流连忘返。

为什么是五个呢?我要写的草原的美好太多了,天空,大地,马群,河流,草地和鲜花。我只好用不同孩子的眼睛去展示这些美好。

其实五个孩子的视角也不够用,应有十个。但一篇小说如果有太多的孩子,我管不了。孩子要吵闹,要闯祸,要忽发奇想,要无法无天。我在这本书里管理五个已经费尽心力。写这五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就在我心里,不需要采访的资料。

钱江晚报:《篝火与星空》中,有一大段是孩子们讲述黑松林湖中世界的故事,您这些异彩纷呈的想象来自哪里?

鲍尔吉·原野:写儿童文学作品,除了故事,我还喜欢把少年读者的目光引向大自然。你如果观察一株青草,会觉得它的高度,长度,色彩和纹理都很完美。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把一座湖泊的美,一片白桦林的美和一群天鹅起飞的美告诉孩子们呢?我觉得美是高于教化的发现。

如果一个8岁的孩子已经变成非常讲道德,但不懂得审美,那将非常可怕。您提到的孩子们在黑松林里讲述湖中世界的故事,是孩子们的幻想,这是幼稚的,不讲道理的描述,但仍然美好。就像豆芽虽然没有松树的伟岸,但也美。牧区的孩子的想象来源是大自然,大自然可以陶铸孩子们刚健清新的人格模式。

钱江晚报:在读《篝火与星空》时,特别喜欢您笔下的孩子们那种童真,他们说话、游戏、所思所感……儿童该有的那种感觉,天然流淌。那么,作为一位作家,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他靠什么让自己笔下的童心永不丢失?

鲍尔吉·原野:孩子所以是孩子,不在于他们幼小,或者无知,而是他们葆有的童真。他们看到一只羊羔,看到草叶上的一颗露水,和大人的判断完全不一样。孩子们看到一只小蚂蚁从他胳膊上爬过,也觉得是天大的事情。写他们,就要按照孩子的样子来写。孩子们说话比大人更直接,更简短,更有趣。他们的情绪比大人变化的更快,心里藏着美好的事物。如果把这一切称之为童真,就要用童真的笔触描写他们。

我不知道内心有童真的作家多不多,我觉得我算一个。这倒不是为了写儿童文学伪装出来的童真,而是从来如此,如影随形。童真这个词听上去挺好,但会被有些成年人觉得幼稚和傻,我已年过六旬,带着这些评价有惊无险地走过来的。

童真还有一个特征,就是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当别人轻慢你,贬低你的时候,你竟浑然无觉。老天爷的公平就在这里,他把如此宝贵的童真赋予一个人,同时赋予他一种保护机制,那就是“傻”,使他不为自己的童真而感到难堪。

有童真的人创作儿童文学作品还算不上幸福,幸福的是他每天看到树叶在风中翻滚,蚂蚁筑巢的时候极其投入,极其快乐,这就补偿了他失去的那些东西,扯平了。

钱江晚报:在《乌兰牧骑的孩子》《篝火与星空》和《鹿花斑的白马》之后,针对这个系列,您接下来的写作计划是什么?

鲍尔吉·原野:我打算沉淀一下,接着写乌兰牧骑的孩子的续篇,延伸作品的背景,比如写原始森林的故事,也许还有孩子们在城里上学的故事。我最想把音乐家安波写进这部作品来,安波是东蒙民歌《牧歌》的收集者,是一位大音乐家,人特别好。他有传奇色彩,不仅是中国的音乐家,还是越南当代音乐的奠基人。生前多次到内蒙古东部的昭乌达盟采风。

我在明天出版社有一个桥梁书套系,叫“鲍尔吉原野写给孩子们的自然之书”。主人公是蒙古族少年,生活背景在草原,现实主义写法。已经出版了《送你一条大河》、《草原上的小黄羊》、《赛马的孩子》和《草原寻马》这四部书,准备继续往下写。

此外,我写了三部童话书,一部是《翡翠地》,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今年出版发行。另外两部是《母鸡麦拉苏》和《动物园地震》。

《人民文学》今年第6期卷首语写道:“有什么想一直看下去不希望结束的小说吗?这部带有童话色彩的《母鸡麦拉苏》就是。作品仿佛开启了所有感觉和感应,天地厚道的草原赋予了每个生命以灵根,普爱宽宏,大智憨萌。草原上生命共同体那谐趣和难题交响的歌舞剧,就这么生机盎然的上演着,我们就这么欲罢不能的阅读着”。

我写的童话主人公是动物,他们更大胆,不受礼法约束,语言上可以调动更多的幽默元素。孩子们是天生的幽默家,我们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放声大笑呢?大人们喜欢有钱有势的人,孩子们喜欢会讲故事并且爱开玩笑的人。

写作消耗身体

跑步可以修复身体

钱江晚报:您在朋友圈里说,您在跑步,而且坚持跑了20年。很多作家都跑步,包括村上春树。在您看来,跑步与文学的关系是什么?

鲍尔吉·原野:跑步的作家有李敬泽,邱华栋,王松,李约热,尹汉胤,好多人。

您让我说跑步与文学的关系,就好比回答刷牙和听古典音乐的关系,表面看跑步和写作没关系,但它们之间一定有关系,因为这两件事长期发生一个人的身上。

我个人以为,跑步可以使人镇定,因为写作让人慌乱,很需要镇定。跑步所磨练的意志品质能够直接运用到写作上。写作之路不光艰苦,而且漫长,让你感觉像诗人狄金森说的“我们生来就要含辛茹苦”。常跑步的人不以吃苦为苦,习惯了。

跑步强壮身体,然后把这个身体拿到写作中挥霍。写作消耗身体,跑步可以修复身体。你看广西巴马那些百岁老人,没有一个是写作的人。

钱江晚报:您在很多场合,谈过读书对您个人的意义。今天,想请您给我们的读者一些阅读建议,尤其是今天的年轻人,该读什么书,怎样读?

鲍尔吉·原野:我的建议——

第一,书一定是要读的,不管纸质书、电子书,还是语音书。科技进步是科技的成长,你读书是你的成长。科技或社会的成长都代替不了你的成长。

第二,不要读太多的书,选择一些好书反复读胜过博览群书。博览群书听上去很美好,但现在比过去多出几万倍的书,你怎么规避平庸的书和垃圾书?读书的时候你应该想到一句话——你的时间比这比本书的价格更值钱,值得读才读,否则不读。

第三,人文、社科、动植物与历史书齐头并读。所谓知识,在大脑或心灵里可能起到支柱的作用,架构一个房间。纯粹文学,或纯粹哲学的知识都形不成这样的架构。不同学科的知识才能构成这座房子的地基、墙壁和房梁。知识的触角就像神经元的触突一样,永无停歇地向前延伸,与其他门类的知识构成新的知识。

钱江晚报:说说您的近况,是否在写新的作品?或者在做哪一些您认为有趣的事?

鲍尔吉·原野:我的近况是构思和写作新的作品,一些草原背景的中短篇小说。也在恢复跑步训练。2019年开始,因为照顾生病的老人,跑步不连贯,现在慢慢恢复起来。

我所做的有趣的事,是到松林里漫步。我住的地方走15分钟就可以到达松林,从地上捡松果,用左手瞄准并击中目标。看蚂蚁和松毛虫大战,听喜鹊在枝头虚张声势的大叫,都有趣。看到雨后的蘑菇,想起特朗姆斯特罗姆说“蘑菇是从地上伸出的求救的手”。上前用手去碰一碰蘑菇的手,在大自然里漫游,并与诗人的一句诗相遇,是最有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