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全球视野讲好中国科幻故事
人类从来没有停止过对宇宙的向往。1902年,法国导演乔治·梅里爱拍摄的电影《月球旅行记》,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科幻电影,从此拉开了人类对浪漫宇宙以及未来命运的探索和想象。2019年《流浪地球》的上映不仅收获了高票房和好口碑,也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元年”的强烈呼声。直至今年的暑期档,几部科幻题材的电影集体亮相,将科幻迷的期待值再次拉满。当科幻电影再度踏上征程,如何讲好虚构世界里的戏剧性事件?怎样打造技术与艺术齐飞的爆款科幻电影?如何以国际视野讲好中国科幻故事?围绕相关话题,光明网采访了北京大学影视戏剧研究中心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陈旭光。
“科幻+”亮出组合拳,探索中国特色科幻片新模式
光明网:今年的暑期档刮起了一阵“科幻风”,比如主打科幻+喜剧的《独行月球》,主打科幻+亲子的《外太空的莫扎特》,以及上周刚上映的“中国首部机甲科幻片”《明日战记》。这些作品可以说各有各的特点,但也拥有一个共性,就是将不同的元素与科幻进行了组合。您如何看待“科幻+”这样的类型结合?您认为,“科幻+”是一条符合中国特色的科幻片之路么?
陈旭光:今年的暑期档的科幻作品非常丰富,虽然按照美国科幻大片的标准来衡量,其中有许多作品还谈不上是“纯粹”的科幻电影。但是,这样火热的场面还是让我们电影评论人、电影研究工作者感到非常欣喜。三年前,电影《流浪地球》和《疯狂外星人》的上映让业内倍感兴奋,大家都在呼唤“中国科幻电影元年”或者“想象力消费时代”的到来。但是在那之后,中国的科幻电影又一次陷入沉寂,这多少让大家有点失望或者觉得不太争气。目前,国内的疫情还没有完全清除,大家都在等待电影的“救市”,也期待暑期档电影市场回温。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们又迎来了一个科幻电影的小高潮。
对于“科幻+”这一趋势,我非常认同,并且一直在呼吁和提倡。2019年的《疯狂外星人》就是“科幻+黑色幽默喜剧”式的组合,延续了宁浩喜剧电影的“黑色幽默”风格。如果从科幻大片的角度来衡量,它比《流浪地球》要差一些,工业性还不够。但是,我认为中国的科幻电影要有“中式标准”,要善于挖掘中国文化原型,并加入普适性思考,拓展想象力,讲好“中国故事”。所以,科幻电影不仅可以同黑色幽默式的喜剧融合,也可以跟“开心麻花”的无厘头打闹夸张的喜剧结合,还可以与硬核的机甲战斗题材相融合。这些类型丰富、题材多样的科幻作品释放出了很好的信号,同时也开启了中国科幻电影欣欣向荣、百花齐放的良好局面。
光明网:中国科幻电影相较于好莱坞科幻电影的生产总量,差距较大。可以说,科幻电影一直都是中国电影之痛,我们一直没有出现一部具有全球影响力的作品。在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过程中,是什么原因阻碍了它的发展?
陈旭光:科幻电影的发展一方面依托整个民族的想象力,因为科学幻想需要构筑在基于科学的想象之上。另一方面取决于一个国家的工业化水平,科幻电影中的很多场景特效需要用高度工业化的手段呈现出来。这两个方面,恰恰是之前的中国电影所不足的。中华民族自古就是一个务实的民族,我们强调经验主义,不喜欢跨越经验谈“超验”,我们的先师孔老夫子就一直“不语怪力乱神”,经常说,“不知生焉知死”。因此我们的国民性格似乎不太培养那种超越性的想象力思维。比如,我们会批评、嘲笑“杞人忧天”,认为“杞人”担心天会塌下来是庸人自扰。然而,今天很多灾难型科幻电影的主题,就是讲述人类在未来面临地球毁灭的灾难。虽然中国古人的思维是非常超前,但是杞人忧天被当做是一个贬义的成语,这也反映出我们民族性格的特点。
今天我们很欣喜地看到,科幻类的电影越来越多了,影游融合类的电影、游戏转化的电影、玄幻魔幻类的电影,在与现实主义电影并行不悖的前提下越来越多。这符合现在的电影观众越来越年轻化的特点,因为年轻人的想象力、思维模式,跟科学、游戏、玄幻、魔幻天然相通。这一批电影在暑期档的崛起,受到青少年的欢迎,表明中国电影观众越来越年轻化,也预示着“想象力消费”类电影的前景是广大的。
借力热门文学IP,以高远视野讲好中国科幻故事
光明网:《沙丘》作为第一部荣获“雨果奖”和“星云奖”双奖的作品,曾被誉为是“史上最难改编”的科幻小说。2021年,好莱坞硬核科幻大片《沙丘》亮相,但最终以叫好不叫座收场。反观国内,刘慈欣创作的长篇科幻小说系列《三体》,其影视化起步于小说获雨果奖六年前的2009年,迄今已经13年,但尚未有影视作品与观众见面。那么,对热门科幻文学的影视改编到底是借力还是偷懒,改编的难点在哪儿?
陈旭光:高口碑科幻小说拥有扎实的人物关系和世界观,同时自带大批原著粉,经过了读者的检验。因此,科幻文学的影视化改编是电影工业化发展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方式。但即便是改编成熟的文学作品,也存在着制约其发展的瓶颈。电影《沙丘》以史诗般的基调再现了欧洲殖民史,还涉及欧洲中世纪的宗教、国家、家族、社会等,这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是陌生的,更谈不上共鸣,这可能会造成欣赏的障碍。最终,电影《沙丘》在中国遇冷,体现出不同文化之间想象力模式的差异。虽然科幻电影也会涉及民族文化、民族记忆等问题,但是作为一种畅想描绘未来的作品类型,它天然地适合全球化。因为有一些想象、思维可以跨越民族文化的界限,实现全人类的共通,所以,基于此我还是希望能够继续引进电影《沙丘》的第二部、第三部,哪怕我们不熟悉这样的文化原型,也可以欣赏这样的艺术作品。
自2015年刘慈欣凭借科幻小说《三体》摘得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之后,其小说《流浪地球》《乡村教师》等被陆续搬上银屏,备受关注。但是像《三体》这样构架宏大、世界观完满,既有历史又有现实又兼具想象力的长篇小说,并非一部电影就能将其表达清楚,要把它做成一个系列电影,甚至进行游戏、动漫、漫画等全媒介形式的开发,如此才能搭建一个巨大的世界观构架,形成像“漫威宇宙”那样宏大的文化IP。如何做系列电影,打造中国的“漫威宇宙”,“复仇者联盟”,这是我最近在思考的课题。这个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要一步一步地来,我们还在翘首以盼。
光明网:2019年,《流浪地球》的横空出世引发社会各界对中国科幻电影的热切关注。片中不仅融入了许多的中国元素、中国价值观,还站在了宇宙这一宏观角度来展现科幻故事。科幻电影讲述中国科幻故事时,如何在体现中国特色、中国智慧的基础上,拥有一种高远的视野?
陈旭光:反观中国的科幻电影,我们一直呼吁一种全球视野,追求宏大世界观下的人文关怀,通过视听语言表现东方特色,建立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纽带。电影《流浪地球》之中就充斥着诸多中国元素,是凭借中国想象、中国思维讲述中国故事的典型。“带着地球去流浪”营造了很多细节性的场景,彰显出以“精卫填海”“夸父追日”等文化原型为主的民族精神,这一主题模式激发了共同的民族情感。此外,电影暗含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应对全球挑战,贡献中国智慧和中国方案。相对而言,《独行月球》在这方面考虑得少了一些,对国际性、全人类共通性的呈现还不够,这可能跟开心麻花一直做本土化喜剧电影有关,格局还不是很大。而《独行月球》的可贵之处在于,它一方面在作品中建立了硬科幻的构架、思维模式,另外一方面将开心麻花最擅长的、已经品牌化的喜剧融合到了科幻电影之中。或许有些人会觉得不伦不类——科幻迷觉得这不够科幻,喜剧迷觉得这不够喜剧,但是我认为这还是很重要的一步。因为,它可能是中国科幻电影的一小步,却是以喜剧为底座向其他题材领域不断拓展的开心麻花的一大步。
完善体系制度,以成熟的工业美学壮大“想象力经济”
光明网:科幻电影以其高投资、高科技含量以及对人类未来的思考,体现了一个国家电影制作水平的高低和电影工业体系的完善程度。最近几年,中国电影的工业化一直都是热议的话题之一。陈老师在2017年就提出了“电影工业美学原则”这一概念。您认为,这一概念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
陈旭光:科幻电影里有很多的大场景以及基于科学设想的人物、速度、力量、巨物等,想要在电影里营造出这些奇观,对科学、技术、工业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因此,科幻电影往往是衡量一个国家工业化程度的重要标志。中国的综合国力越来越雄厚,对电影行业进行技术革命、产业升级的呼声和要求越来越高,建立完善成熟的电影工业体系已成为中国电影业的共识。电影工业化的标准除了体量、技术高度方面外,还有一个重要标准是工业化效率的要求,就是要用尽量少的时间、成本获得最大的产值,各个环节之间的配合、协调都能有效联动,以实现高质量作品的持续产出。
我提出“电影工业美学”,是希望大家在观念上除了敬畏电影的艺术性之外,还要把电影当成一种精细的工业产品来做,当然要建立一种本土化的美学追求,以此更好地表达中国人的情感和心灵,推动中国电影真正走向成熟。工业美学包含着我对电影工业化的忧虑和思考。曾经,工业和美学,体制性与作者性,都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优势是割裂的,也有一些人以为自己有了资金、技术和工业就可以不要美学了,以为工业、技术可以万能。其实不是的。我们要想方设法处理好两者之间的关系,使得电影导演的主体性、作者性在技术的加持之下,在制片人的制约之下而有更多的体现。这也就是电影工业美学的原则之一的做好“体制内的作者”,就是说,要服从社会体制、法律体制、工业管理和生产的体制,但是也要尽量保持独立的思考。
另一个原则是制片人中心制。中国历来的传统,都非常强调创作主体,特别是在文学领域,艺术家、诗人就是一切。但电影是一个集体协作式的现代工业、现代艺术,不是导演一个人就能够完成的,要聚合很大的团队,还要协调资本进行投资和制约。在庞大的电影工业化生产当中,导演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事无巨细,制片人、监制肯定要深度介入。
电影工业美学还要继续探讨系列电影的开发问题,这需要制片人中心制,由制片人、大公司进行统摄,不同的导演、编剧策划创作独立的单元电影。与此同时还可以进行网剧、动漫、游戏等不同领域的联动开发,让内容生产获得更高的关注,最大化地挖掘内容的品牌效应,构造“故事宇宙”。有人说“电影工业美学”是一种折中的理论,没有给出一个是非对错的结论。但是,我认为对许多问题的探讨恰恰不能偏执,只能“中庸”,只有互相兼顾、守好底线,才能保持张力。中庸,实际上是一种中国式辩证法,是一种中国智慧。
光明网:虽然前有好莱坞科幻大片的冲击,还要克服解决发展过程中的各种阻碍和难题,但是科幻电影始终凝聚着一代代电影人的心血,寄托着一个伟大的强国梦。最后想请陈老师给大家安利一下中国科幻电影,让更多的朋友,尤其是年轻人走进电影院,支持中国的原创科幻电影。
陈旭光:尽管2020年没有迎来“科幻电影元年”之后第二年的繁盛,但是今年暑期档的科幻电影百花齐放,也许科幻电影的春天要来了。科幻电影是青少年自己的电影,跟青少年的思维、观念、想象力、文化消费习惯等密切相关。近年来我国科幻电影包括玄幻、魔幻电影的崛起,正是因为这些电影符合年轻观众的想象,能满足他们的“想象力消费”需求。相对而言,今年暑期档的《独行月球》还是有它的特色的,我希望大家可以多关注这部影片。我所在的北京大学影视戏剧研究中心在微信公号上做了一个关于《独行月球》的“新片圆桌双日谈”专栏,汇集不同的评论文章,从不同的角度、深度地解剖这部电影,为未来中国科幻电影的发展提供标本和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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