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引起过乡愁的地方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出生于江西吉水,1990年开始发表作品,曾获《诗神》全国新诗大奖赛一等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文学奖项。现为江西省作协副主席、秘书长。著有散文集《回乡记》《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入世者手记》《去林芝看桃花》等。
8月25日,第八届鲁迅文学奖揭晓,江西作家江子的散文集《回乡记》荣获散文杂文奖。当晚,他的电话响个不停。他回复亲友的祝贺消息直至凌晨1点。
1971年,江子出生于江西吉水。下陇洲村,这个赣江以西的村落,是江子的家乡,也是《回乡记》故事开始的地方。
江西的农耕文明历史悠久,乡村则是文化的重要载体。《回乡记》以江子对赣江以西区域的历史与现实的记忆为基准,通过记录新的历史节点下的江西乡村,反映新时期农村的发展变迁,是江子对家乡的赠礼。
8月30日,海南日报记者对江子进行了专访。
从文化层面 考察乡村命运变迁
记者:《回乡记》获奖,可能会引起许多人对故乡的回顾。说说您对“故乡”一词的理解?
江子:故乡在我的心里,不是一个固定的,而是变化的概念。故乡有地理意义上的,也有文化意义上的。出生的村庄,一个人的童年,成长道路上留下深刻记忆的地方,文化上引起过乡愁的地方(比如景德镇对所有江西文化人而言),都是故乡。
还有,随着一个人履历的变化,故乡的范畴会扩大。比如我,小时候的故乡,是江西吉水赣江边叫下陇洲的村庄,后来村庄归属的镇,乃至整个吉水赣江以西,乃至后来,吉水,吉安,整个江西,都可以是我的故乡。——我在江西省会工作,所有我了解的江西的每个地方,都对我构成了故乡般的滋养。
记者:《回乡记》从出版开始就反响热烈。近些年,写乡村生活的作品也不少,《回乡记》能脱颖而出,您认为是什么原因?
江子:我认为也许是我的表达更加真诚,还有我对现代文学写作技艺的借鉴更加充分吧。当然也可能是我书写的那块乡土,赣江以西,因为培育过杨万里、陈诚、罗洪先、李邦华等诗人、烈士、隐士等而构成著名乡土的魅力使然。
记者:早前您的另一部作品《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也写农村生活,《回乡记》算是它的姊妹篇吗?两者之间存在哪些差异?
江子:您真细心,对我的书写如此了解。是的,《回乡记》是《田园将芜》的续篇。《田园将芜》于2013年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那是我书写乡村很多年的一个总结。从社会和个人成长层面书写,更多是一种自发状态的书写。
过了那么多年,我想再写一部乡村散文集。我想从文化层面去考察三千年未有之变的乡村命运变迁,从文化信仰、乡村建筑、伦理、医疗、异乡与故乡、归去与返回,以及乡贤这一个独特群体的命运和价值等方面来呈现乡村的消失与生长。所以有了《回乡记》。
散文写作带着作者的DNA
记者:您从小在农村长大,早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您曾说过“乡村越来越静默了”。说说您记忆中乡村的变迁?
江子:对的,乡村越来越静默了,因为人越来越少。这真让人忧虑。有一次我和文友去一个曾经人声鼎沸、文化层次繁复的村庄采风,村里的干部准确地告诉我们,村里留下的人的具体数字——那肯定是一个极低的数字。我非常吃惊,同时特别忧心。
但同时,村庄的环境发生了巨大变化,国家的政策让乡村的基础设施完全变了样。乡村变得越来越好了。乡村在呼唤人们回来。
还有的变化是,乡村的伦理秩序依然坚韧存在。许多崭新的房子拔地而起,可以看出,那些离开的人们都没有真正从乡村退场,乡村依然是时代中的人们的角逐场。
只要这股角逐的力还在,乡村的魂就还在,我对乡村的未来就有理由充满信心。
记者:有人说,散文的书写,是把作者体内的各种疼痛剜出,您认同这说法吗?
江子:有人用一个貌似极端的说法来描述散文:散文写作如同割腕,每一个字都是腕上滴下的血。血流完了,写作就结束了。
这话有些恐怖,但很形象。这说明散文写作的每个字都是写作者的精血孕育,每篇文章都必须真诚,带着作者的DNA,带着伤痕和痛感。这是散文的伦理。
周晓枫说得要委婉得多:出版三本散文集之后,才能看出散文写作者真正的潜能与余勇。因为散文写作的耗材大,拿缓生的树当速燃的柴,烧不了多久,黑暗和寒冷就来了。
记者:您认为乡村题材与城市题材的书写有何异同?
江子:中国当代城市文学还是以小说为主,这一传统的确立,从张爱玲到王安忆到滕肖澜葛亮等等,脉线清晰。
但散文意义上的城市书写从我有限的阅读来看还没成形。除了《我与地坛》《合欢树》,还有怎样经典的城市主题散文篇目?所以,我无法从散文角度上进行比较。
新作将写故乡的明代故人
记者:国内目前写乡村题材的作家,似乎并不特别多,除了您,名气较大的似乎就是刘亮程老师和傅菲老师了,您和傅菲老师还是江西老乡,能否谈谈您和傅菲老师写作上的差异?
江子:刘亮程老师是散文写作宗师一般的存在,当年的《一个人的村庄》,完全是开先河的、横空出世的、现象级的作品。
老实说,我对这部作品质疑过。我觉得它没有时间。是的,这部作品,时间消失了,你不知道里面的故事发生在唐代、宋代、明清还是现在。如果不能确立时间,我就不能确立作者与作品之间的联系是否真实。而真实是散文的生命。
可是当我去了新疆,我对《一个人的村庄》深信不疑。是的,新疆的时间与国内其他地方是不一样的。新疆的时间是恒常的,或者说是折叠的。
可是我们内地的时间是线性的。一个湖南或江西的散文作者,是写不出《一个人的村庄》的,即使写了,也是伪作。
所以,《一个人的村庄》出现之后,内地散文写作的难度增加了。我以这样的表达向刘亮程老师致敬。
是的,我跟傅菲兄不仅是江西老乡,还是战友。我们同年从不同的师范学校毕业,同样的时间爱上了文学。这些年,我们就像兄弟一样,相互支持、陪伴、交流、鼓励。
傅菲无疑是优秀的。他是江西年产量和发表量、出版量最大的作家,也是江西影响最大的散文作家之一。他征服了无数文学杂志编辑、出版社编辑和读者。他在写作上,就像是一头狮子。他的《元灯长歌》,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好评如潮。在上饶的研讨会上,我概括这部作品,有四大特点:苦难叙事、悲悯情怀、神性光芒、寓言品质。
我没有他的开阔和繁复。如果要说差异,我觉得我可能是对接了传统。我故乡里的那些故人,如杨万里、罗大经、陈诚、罗洪先、李邦华等人,给了我的书写以另一样的力量和运气。
记者:您曾说过“有为乡土中国的写史之心”。这是否意味着,《回乡记》之后,您还将持续书写关于乡土题材的作品?近期有没有具体的计划?
江子:我最近的书写,没有乡村写作的完整计划。我近期对我的故乡——江西吉安的明代文化名人产生了奇异的兴趣。从疫情开始,我就在读明史。我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们,什么材料组合成了他们。他们的名字不仅是吉安的,也是中国的,不仅是明代的,也应该是现代的。他们是:解缙、杨士奇、王直、刘球、罗洪先、邹元标、李邦华。
我想尝试着以书写的方式去接近他们。虽然我知道这是多么难。
但我肯定还会书写乡村。乡村依然在变化。我依然是乡村持久的关注者。岁月如流,乡村日日新,作为一个写作者,这是难以割舍的诱惑。最后能写成怎样,需要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