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新港谈枕边书
常新港,儿童文学作家
中华读书报:您成长中深受父亲的影响,听您谈和父亲的关系,感觉是融洽和睦的。比如父亲让读什么,写什么,您都会照办。您小时候对父母的意见一直是顺从的?没有过叛逆?
常新港:问到我的父亲,就先说父亲。一个男孩子的成长,受父亲的影响巨大。父亲在十八岁就离开伏牛山老家,闯世界了。他勤奋,能吃苦,承受力强。当兵,转业北大荒开垦土地,“文革”十年,遭遇不公平境遇,他都熬过来了。他当过中学老师,又在大学里担任写作教授。一个男人该经受的磨难,他差不多都品尝过了。他对生活重压的承受力,深深影响到我。对于文化的珍惜,成为父亲一生的执念。从我1966年上一年级,到1976年高中毕业,都是在“文革”中度过的。那十年,父亲对我的文化教育,从未放下。父亲的书全都在“文革”开始的第一个冬天被抄走了。书荒,是全国性的,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家庭遭遇。父亲的心情再郁闷,身体再疲惫,都会问我:“最近看了什么书?”
其实,我是最不听大人话的。我是被大人看做“坏孩子”的那类人,而弟弟是典型的好孩子。“坏孩子”的名声不是白白得来的,我做过很多让父亲失望的事,但没有踏破父亲的底线,他都包容了。唯独在看书这件事上,我对书痴迷的程度,让父亲放心。
中华读书报:事实证明父亲的指导,您是终生受益。那么您对女儿有没有类似的阅读指导?看到您曾在访谈中提到,从不过问女儿的学习,但是笑予感恩您的陪伴。并且,现在她也成为作家,是不是与父母的培养分不开?
常新港:上一代人对下一代人的教育,是复杂的。家庭有异,大人的性格有异。不能说指导,只能说影响。
记得小时候,在北大荒农场的冬天,一家人都挤在大炕上,停电了。我和弟妹就在黑暗中央求父亲讲故事。父亲很会讲,故事有情节,人物有性格,叙述还有悬念。连讲三个,我们还不睡。父亲累了,就说:“你们信不信?我咳嗽一声,电就来了!电来了,都睡觉!”我们等着,父亲突然咳嗽了一声,灯果然亮了。我觉得会讲故事的人,很神奇。我女儿三岁时,去医院打点滴,过程很难熬,我就给她讲故事,一连讲了六七个故事,讲得我口干舌燥,她还等着我讲。现成的故事讲完了,我就开始胡编了。她听完,说:“爸爸胡编!”
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是写作的雏形吧?我和笑予妈妈,都喜欢笑予很小的时候,给我们讲一些天真又意料之外的故事。
中华读书报:您少年时读到俄罗斯作家费定写的《城与年》,连续读了十遍,是无书可读的背景下无奈的选择,还是真的喜欢?
常新港:无书可读的岁月,我是想读每一本到手的书。读过一遍之后,里面陌生的人名和陌生的城市,带给我陌生的冲击。当没有书时,拿起它,再读一遍。每读一遍,都会加深和重新认识书中的城市和每一个出现的人物。因为读多了,书中的细节,就刻在了记忆中。当回顾自己的阅读经历时,我想说,真的很喜欢这本书。
中华读书报:您在1981年起开始发表作品,是否也经历过退稿?
常新港:80年代的写作者中,没经历过退稿的几乎没有。见到杂志社的信件,一看挺厚的,就知道是退稿。那时候,多希望杂志社寄来的,是一封薄薄的信啊!在一页纸的信中,会有短短的几行字:常新港,你的小说稿,三审已通过,定于某月某期刊发!这样的信,对于年轻的作者来说,是惊喜的礼物,远远胜过新鞋新衣服和压岁钱。
中华读书报:自80年代涉足儿童文学,您出版了百余部作品,其中有大量反映现实的生活作品。但是后来您也写了大量的幻想小说,比如《一只狗和他的城市》等。回顾四十余年的创作,您觉得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常新港:作家都在写作的成长中。写作的变化,是个从无意识到理性的过程。早些时候的长篇小说《青春的荒草地》《亦德的冬天》《烟囱下的孩子》等,都跟自己的经历相关,就像是在人生的操场上跑圈,绕着跑,不会轻易出圈。当写了幻想小说《陈土的六根头发》《一只狗和他的城市》《土鸡的冒险》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可以跑出操场,去野外长跑了。四十多年的写作,我会在现实题材、幻想小说、动物小说的写作中奔跑。几种小说的创作,都会有它的读者。
从另一个意义上说,是读者的呼唤,引领我出圈的。尤其是儿童文学的小读者,他们想象的世界之大,是我们拿着望远镜也看不全的。
中华读书报:您眼下正在创作的是什么小说?是否又有新的突破?能简单谈谈吗?
常新港:正在写作和修改的长篇小说是《一万种你》。我采用了一种从未使用过的方式,算不算突破?书名叫《一万种你》,但是书中并没有写一万个孩子,只写了二十几个有名有姓的孩子。他们是千万个孩子的群像缩影。这一次,我把写作的手,触碰到生活的褶皱,窥视被我们不在意的孩子们的内心“隐痛”。当生活中的角落被我们关注了,并准备写出它们时,我常常问自己:我们凭什么忽略一个孩子内心的“痛”?是我们自己忘掉了自己孩童时期的痛,只记得快乐吗?还是面对现实,我不敢提及,还是不愿意提及?写这部小说时,自己很像一个田园中忙于耕种的人,翻土、种草、栽花。我必须弯下腰,才能看清它们的模样,伸出手,才能触摸到它们带刺的脖颈。它们的出芽、盛开、它们的枯萎、它们的明天、都在土的褶皱中生息。只有拨开土层,才能见真相。
我喜欢这样的写作。
中华读书报:您最喜欢的儿童文学作品是什么?能简单谈谈原因吗?
常新港:写作四十年,读书四十年。喜欢的书很多,比方说,喜欢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德国作家的作品,他们的作品反思和批判精神极强。又喜欢七八十年代出生的日本女作家的作品,她们细腻敏感的天性,让她们的作品同样细腻和敏感,令人阅读后有种夏天落雪的快感。我也特别关注90年代出生的作家作品,我想知道年轻的作家,在写什么,怎么写,为什么要这样写。
我想说的一部作品是法国作家儒勒·瓦莱斯的小说《孩子》。我记得三十年前第一次读到它时,是因为作品中语言和人物的鲜活性,它激发了我生活的内存,让我第一次有了写作长篇小说的冲动。在大学读书的第一个寒假,我缩在一间烧炉子的房间里,创作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青春的荒草地》。我和《孩子》中的主人公,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城市,看眼前的世界。
中华读书报:您有什么枕边书吗?
常新港:许多的国内国外的人物传记,都会成为我的枕边书。比方说伊藤诗织的《黑箱:日本之耻》、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伊利亚·爱伦堡的《人·岁月·生活》等等。我睡前的夜晚,都是这些书陪我入睡的。看传记,让我能看清历史和现实。
中华读书报:经常重温的书有哪些?为什么选择这些书?可否简单谈谈?
常新港:经常重温的书也很多。卡尔维诺的小说,乔伊斯·卡罗尔·欧茨的小说,杰克·凯鲁亚克的小说等等。读这些小说,真的是常读常新。在读的时候,我会问自己:我会这样写吗?我能写出来吗?
在阅读的时候,一个阅读者就像是一块需要水,需要阳光的田地,这些阅读到的作品,就像水一样,把你干涸和渴求的心田,填补得满满的,让自己长出新枝。
中华读书报:您为自己的学生、为自己的小孩推荐书目吗?最希望他们读的作品有哪些?
常新港:在我的阅读成长中,有人会给我推荐书目,也会寻找一些书单。问题是,有时,别人推荐给我的书,我并不喜欢。所以,我也很少给别人推荐书。真正喜欢的书,只有自己知道。如果说希望孩子们读到什么样的作品,我想说:真诚、客观、美好的书。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去无人岛,您会带哪三本书?
常新港:有机会去无人岛?多久啊?如果是三天,只带一本薄薄的书就可以了。三天,大部分的时间要在岛上走一走,看看新鲜的东西。没时间看书。如果是三个月,一年,或是余生,我最想带的第一本书是《新华字典》。如果时间再长些,我还是想带《新华字典》,把里面的字,穿成有根的故事。还有一个原因,我怕忘了汉字,丢掉母语。
中华读书报:如果有机会组织聚会,您会邀请哪几位人物?
常新港:如果有机会,可以理解为假如有机会。如果能邀请现在和故去的人一同共享人间美味,我想把故去的父亲和母亲都请回来,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有很多美味,一生勤俭的父母都没有品尝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我的女儿笑予,从没见过奶奶。在她一岁的时候,奶奶病重,在北京病逝。我想对父亲和母亲说:“你们的孙女,也热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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