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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苇:新疆是我的“翅”,江南则是我的“根”
来源:中华读书报 | 舒晋瑜  2022年11月29日08:09
关键词:诗歌 沈苇

大学毕业后,诗人沈苇义无反顾远行新疆。30年间,他倾注了自己全部的爱写新疆,诗歌、散文、旅行手册、文化研究……2006年初访沈苇时,他曾表达,想写出一个“立体的新疆”。

新疆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概念,它对于沈苇来说是一种精神向度,是一部启示录,是他的写作源泉。

沈苇

“现在我老了,头白了/我回来了——又回到故乡——/流水中突然静止的摇篮”。这首写于1999年的诗作,仿佛预言了多年后沈苇的归属。是的,他“回来了”,2018年,他回到了杭州。

这几年,沈苇双管齐下创作《诗江南》和《论诗》两部诗集,前者是“返回根子的诗”,后者体现了理论的自觉。他的写作也从“新疆时期”进入了“江南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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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为什么选择新疆?

沈苇:一种青春期背井离乡的冲动,然后付诸行动,带有很大的盲目性。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喜欢大城市,那时的青年、特别是文学青年,对边疆充满无限的想象、神往和热爱。1980年代把我们这些喜欢往边疆跑的文学青年称为“盲流”——“盲目流动的人”。我到新疆时,杨子、北野、朱又可等“文学盲流”已比我提前一步到了,后来他们也比我早一步离开了新疆。再者,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作为一个江南人——我出生的村庄在运河边,老家湖州是典型的江南水乡——我身上与生俱来的水分太多了,要去新疆沙漠把自己身上多余的水分蒸发掉一些。

中华读书报:《新疆词典》《新疆诗章》……您写了很多关于新疆的作品,能否谈谈您在新疆的创作状态?

沈苇:新疆时期出版的20多部诗集、散文集、文化研究著作等,大多与新疆有关。诗歌写作是持续的,没有中断过。阅读也发生了变化,关注点从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转向对新疆多民族文学、地方文化的浓厚兴趣和深入研读——史诗、方志、野史、民歌等,推而广之也大量阅读中亚西亚文学。而且渐渐地,将“阅读”与“漫游”结合起来了。

1999年我出版的读诗随笔集《正午的诗神》是对西方文学的“拿来主义”,而2001年应中国青年出版社之约撰写新疆第一部自助旅行手册《新疆盛宴》,则是对新疆大地的大面积漫游和“系统阅读”。半年多时间,我走遍天山南北,行程两万多公里,记了20多个本子,拍了150多个胶卷,“行万里路”之大不亚于“读万卷书”。此后陆续写了几部散文集,如《新疆词典》《植物传奇》《喀什噶尔》等,还写了国内第一部“诗歌县志”《鄯善 鄯善》。散文随笔集中,《新疆词典》最有代表性,111个词条,10种左右的文体,可以对应新疆的丰盛多元。

中华读书报:诗集《新疆诗章》、散文集《新疆词典》和自助旅行手册《新疆盛宴》被誉为跨文体的“新疆三部曲”。新疆对您的生活和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沈苇:这种影响是决定性的,对我个人而言将是恒久而深远的。“诗和远方”这句话现在太流行了,凡是太流行的东西,文学都要反对。如今听到这句话,我会起鸡皮疙瘩。但一个人与远方的相遇,会化为自己的内心图景,绵延不绝。它就在心里,再也不会丢失。正如故乡、语言、死亡是我们随身携带的,现在我回到南方,却感到自己还随身携带着一个远方,常为那片土地牵肠挂肚。30年像梦一样过去了,我曾用30年时间“在异乡建设故乡”,试图成为“他乡的本土主义者”,也用30年做了一个长梦。人生如梦,西域似幻,它已经内化了,化作我灵魂的一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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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早期走上诗歌创作之路,对您影响最大的诗人诗作有哪些?

沈苇:大学时期影响最大的还是艾略特和波德莱尔,他们帮助我摆脱青春期深陷的浪漫主义泥淖和感伤主义迷途。

波德莱尔是第一个象征派,他的《恶之花》《巴黎的忧郁》标志着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发端;波德莱尔对“恶”和“丑”的洞察可谓惊世骇俗,有一种绝对的人道主义在里面,他的“病态”与歌德的“健康”有着同样的高度。

艾略特的《荒原》为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记得当时是乃生向我推荐的,他现在已不写诗了。《荒原》对我是振聋发聩的,然而消化它需要很长的时间,还有艾略特晚期的《四个四重奏》,一首登峰造极的时间之歌,你再读读他《空心人》的结尾:“世界就是这样结束的: / 不是砰然一响,而是呜咽一声。”这完全是一个“现代的声音”了;艾略特的“去个人化”对我影响至今,地域性写作我也是主张“去地域化”的。

后来还有里尔克。大学毕业一年后的1988年秋天,我带了不多的几本书,坐三天四夜的绿皮火车远行新疆,随身带的有一本德国诗人霍尔特胡森写的《里尔克》,三联书店出的小32开本,这本传记精彩极了,我在里面读到里尔克的一句话:“只有在第二故乡才能检验自己灵魂的强度和载力。”眼前豁然一亮,从此就爱上里尔克,这句话对我的新疆30年一直是莫大的激励,可谓终生受用。

中华读书报:诗集《在瞬间逗留》获鲁迅文学奖全国优秀诗歌奖是1998年的事吧?

沈苇:是。当时我一个评委也不认识,稀里糊涂就得到了获奖通知。周涛先生也获奖了——同一届的散文奖,他没去北京领奖,他的奖牌和2000元奖金是我替他领回来的。后来听说了一个故事,是谢冕先生的一位学生告诉我的,他说先生在投票前朗读了我的《一个地区》,说凭这首短诗就应该给沈苇评奖。谢冕先生是首届鲁奖的评委会主任,他朗读的《一个地区》只有四行: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 鸟,一只,两只,三只,飞过午后的睡眠”(写于1990年)

几年后,大概是2001、2002年吧,我在乌鲁木齐第一次见到谢冕先生,问起投票情况和他朗读诗歌的事情,他笑着说是有这回事儿,并当场背诵了这首诗。后来,见到先生的机会就多了起来,他参加2009年在南疆举办的“新诗写新疆”活动后,曾写过一篇奇文《一碗杂碎汤等了三代人》,文章是在《光明日报》上发的,其中写到第一次读《一个地区》给他的“震撼”“绚丽”和“神秘感”。2017年我担任新疆作协常务副主席,还在兼任《西部》文学杂志主编,邀请他参加在天山天池举办的“新诗百年·天山论剑”活动,他与吉狄马加首轮出场,耄耋之年的他精神饱满、谈锋甚健。谢冕先生是中国诗歌界的福音,一位宽厚包容、睿智而有情趣的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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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2018年年底重返江南是什么契机?

沈苇:30年前,一个水乡人要去新疆沙漠蒸发掉一些水分,30年后,这个水乡人感到蒸发得差不多了,再蒸发下去就有变成木乃伊的可能,于是百感交集地回来了。返乡前一年,我父母发生了车祸,虽没有危及性命,但成为我决定回来的关键因素。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我23岁离开他们,也是一种不孝。趁他们还健在,多一些时间陪伴他们,做做饭,说说话,一起在村里种菜……也是人生的一种补偿。

中华读书报:《诗江南》是您重返江南后为第一故乡创作的首部诗集,分为“故园记”“诗这里”“漫江南”三辑。这时距离您写杭州的第一首诗《在西湖鲁迅雕像前》(1986年)已经过去36年。再写江南,是怎样的心情?

沈苇:我希望通过《诗江南》的创作,写出一种返回根子和根性的诗。新疆时期,我也没有彻底放弃江南题材的写作,譬如诗歌中的《故土》《庄家村》《清明节》《为植物亲戚而作》等,散文里的《江南六镇》《水晶宫与破房子》等,都有较广泛的传播度。生活在西部,对故土难于“断舍离”,但写作是断断续续的,作品数量不大,不成规模。重返江南后,得以静下心来,全神贯注地去拓展这一主题。

新疆是我的“翅”,江南则是我的“根”。我写的是归来者的诗,寻找自己生命之源、文化之根的诗。《诗江南》有地域性,或者说一种鲜明的江南性,但通过“去地域化”的努力和自觉,去抵达诗的普适性。我在诗集自序中说,“曾经,我逃离一滴水的跟随,却被一粒沙占有。30年足够漫长,却转瞬即逝。而现在,我要做的是,用一粒沙去发现一滴水,用一片沙漠去发现一条运命之河,用海市蜃楼去拥抱江南的山山水水……或许,我还可以用一双沙漠木乃伊的魔幻之眼,去重新发现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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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读书报:网络为大家展示才华提供了充分的交流平台,团结了众多的诗歌爱好者,越来越成为网络诗人的主阵地。您关注网络上的诗歌吗?

沈苇:关注,经常读,特别是诗歌公号,现在有很多。西川在1990年代有个统计,说在地州级以上刊物发表过诗歌的诗人有20万,那时没有网络,只有纸媒。而现在呢,据说线上线下诗歌写作者有200多万人,线上作者占了大部分。每天10万首左右的产量(含新诗和旧体诗),也大多是线上的,落地在纸媒发表的只是小部分。总体而言,网上好诗很多很多,可谓层出不穷,我常能在网上看到令人惊喜的青年诗人,并为他们叫好,但与此同时,不好的诗也是铺天盖地,有的连语言都没有过关。泥沙俱下中有金子,但要把这些金子找到,不易。

这样一个局面下,我理解在今天当一位每天在场的诗评家或一位诗歌观察者的难处,要把握总体和全部几乎是不可能的——每天10万首诗读得过来吗?互联网、新媒介对于诗歌传播有着非常好的、积极的一面,改变了文学既往的呈现方式和生态结构。新媒介不是对传统传播的颠覆,纸媒与网媒构成我们的“云下”和“云上”,这种传播方式多元混融的状况会一直共存并持续下去。

但是,新媒介也具有两面性:便捷和即时或许是好的,其效应和结果却值得每一位严肃写作者深思、警觉。一个明显现象是,信息正在浩浩荡荡替代文学,或者说文学已被信息化了——文本被闲置、被架空,常在云端空转——传播给我们的常常是信息,而不是文本本身。传播是花样繁多的、热热闹闹的,其深入人心的有效性却值得怀疑。在阅读层面,充满碎片、闪念和大量中断的时间,终端症产生一种新的虚无主义,“泛阅读”和“浅阅读”像病毒一样流播。

而在写者这边,某种产能意识正在逐渐占据上风,因为云端这座粮仓是永远装不满的。产能意识带来胁迫感和焦虑感,而非自觉的能动,以及充满耐心和精进的创造。“云时代”似乎把我们天涯咫尺了,似乎打破了种种界限和壁垒,似乎充满了没有交流障碍的“群岛上的对话”,但是,新的疏离、冷漠和虚无,正在形成一座座新的孤岛。

中华读书报:您的诗作《传媒》《现代性》《大数据》《虚拟》等,都关涉多媒体时代的内容。您对新媒体的运用是怎样的?会在手机上写作吗?

沈苇: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们的现实主题之一。有些短诗是在手机上写的,特别是旅途上,手机是一个好的写作工具,可以即兴记录一些感受和文字。《论诗》300多首,有大半的初稿我是写在手机里的,然后再转移到电脑上去推敲、修改并定稿。新媒介你可以不用,但你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更不可否定它,因为多媒介、跨媒介已是当代传播的最大特点,你我都已置身其中,就像蜘蛛爬在蛛网上。

我的《诗江南》出版后,浙江传媒学院几位热心的老师组织了一次面向全校学生的“征画”活动——为诗集画插图。学生的作品有几幅很棒,新颖,独特,有想象力。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想法:继续征集学生绘画,继续“诗江南”的创作,在未来两年出版一部学生绘画本的《诗江南》,同时举办一次“诗画江南”多媒介、跨媒介展,媒介除了绘画、摄影,还有动漫短片、诗电影、虚拟人朗读等,我已经想到10种左右的媒介。

中华读书报:多媒体时代,机器人也能写诗,文学界的反应是有的恐慌,有的淡定。很想知道您对未来诗歌写作的看法?

沈苇:诗歌不是产能,情感和思想也不可量化。“云时代”我们仍在大地上生活、写作,更需要一种云下的凝神、虚静和镇定。凝视世界,聆听内心,关切时代和他人,专注文本,投身一首首具体的诗。帕斯曾希望一生写出一打好诗,里尔克在《马尔特手记》中借主人公之口说过,“要用一生之久去采集真意和精华,最后或许才能写出十行好诗”。“真意”和“精华”这两个词,我深记在心。